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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漸深,風聲如水,絲絲縷縷,盡帶著濕涼之氣。連聲律吹了一段目下最流行的一首叫作《江湖夜雨》的曲子,沉吟一番便去求見皇上。皇上竟也尚未安寢,憶起曾經的往事來,頗有幾分意興蕭索之感。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原隨野一笑,眼神里已全無醉意。尹呈至今仍然記得他眼神里突然綻放出來的那種神采,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全是對功業的渴慕。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他是什麼時候就識破朕的身份來呢?似乎在他糾結顧太傅和宗統領的姓氏時就對自己隨口胡謅的化名有所察覺了吧。尹呈突然想起自己當時只顧和他談得相得盡興,直到後來竟都忘了問他何以窺破自己身份的。

  “當年我在岳陽醉金樓初遇原隨野,他和顧太傅辯論平定江湖之策,杯酒之間便已定計,儀態之瀟灑,實在令人愛慕。想那時唐門仍雄踞蜀中,唐宗主野心昭昭,江湖人士多有目睹耳聞。而藍家則遠鎮雲南,兼握兵政大權,朝廷臣工亦常有非議譏評。然而唐門唐見風敏感多疑,藍家藍庭炤細緻善謀,為人行事俱是小心翼翼,少有差池。我雖常常有心剝削,可也無可奈何。但他偏偏卻能令平面上素無瓜葛的二人決心死爭,謀劃之詭,至今令朕嘆為觀止,滿朝文武,無出其右。若是今日他仍然健在,朕何愁不能功蓋千秋。”尹呈說到這裡,忍不住嘆了口氣。

  連聲律想到當初尹呈借原隨野的請辭來構陷已遭嫌疑的宗谷辰,然後又借宗子羨之手反過來去追殺原隨野,翻雲覆雨,實在是太過無情。而此時尹呈卻又是真心傷嘆,他便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皇上為何當時定要殺他?”

  “欺君之罪,豈可姑息!”尹呈的氣勢驟然又凌厲起來,渾身透著一股不可冒犯的皇室威嚴。連聲律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問出這種問題了。

  “慕容一族圖謀竊國在前,朕才決意平江湖以除後患。而歐陽山莊聲震兩湖,歐陽父子更是被岳陽臣民敬若神明,可謂一呼百應。朕為江山計,為天下計,寧可錯殺,又豈可輕易放過他們?可原隨野卻只因與歐陽水月有過一段私交便讒言料定他素重交誼,欺朕啟用燕翎,必可兵不血刃拿下歐陽。可結果呢?歐陽雖破,卻實屬僥倖,直逼得朕以天子之尊下詔罪己。朕對他如此青睞厚愛,他竟忍心如此欺朕,不殺他何以證天威!”

  連聲律心裡想道:“我雖只見過少君一面,可也知其重情重義。原隨野用來對付歐陽山莊的計策在皇上看來頗有包庇念舊之嫌,可對少君而言卻著實十分毒辣了。若說其有念及私交舊情之處,恐怕只在於找了一個粗鄙無知的鯫生小人來作了那篇拙陋不通的檄文吧。不過那句‘不舉一事竟得赫赫聲名,不諾一辭偏有浩浩隨從’當真引人遐想。其形貌之昳麗,舉止之誕漫,要至於何等境地才會有如此魅力呢?以至於後文所謂的什麼廢樵禁漁,也反倒令人記起《孟子》中數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時入山林的話來。至於興樓建台,脅眾共與貪逸樂,更是要陷北宋名臣歐陽修於何地哉!”

  心念及此,連聲律又禁不住傷感起來,但他畢竟出身於桃源慕容,並不敢輕易地現於顏色。

  尹呈也察覺到自己剛才似乎有些失態,又想起原隨野惡源既清,立止刀兵的遺言。他從未和原隨野提過慕容起曾意圖謀反的事來,甚至連顧太傅也沒提過,天下間恐怕只有沈臨淵才會心知道他當初禁武的決心所在吧。

  當初景呈毓暴亡,沈臨淵趕回雁盪山主事,竟發現景呈毓是自刎而死。懷疑之下,沈臨淵便秘密查勘師父死因,終於隱隱得知當年的真相秘密。他不敢妄自做主,這才匆忙趕赴京師告知自己。

  可現在就原隨野的遺言來看,他似乎也隱隱知曉此事。慕容起死後,尹呈曾特意問過沈臨淵,可慕容一族中並沒有疑似原隨野之人,他便更加猜不透原隨野是如何知曉的了。

  尹呈猶豫再三,又想到原隨野當初離間藍唐兩家的詭計,終於還是念及二人生前舊情,決心遵他遺囑了。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總不至於死後仍要欺我吧。尹呈心裡想著,稍稍定了下身姿,問道:“連先生深夜見朕不知所謂何事?”

  連聲律的臉上綻放出奇異的神采,答道:“今下世間流傳一新曲,名曰《江湖夜雨》。初聽時只覺得曲聲確幸歡悅,曲終後卻不覺淚流滿面。我反思之後才發覺尾調已由樂轉哀,儘是些無奈淒涼才至於如此催人淚下。可這哀樂轉承之處卻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一時之間,我始終不能發現其何時變調。最終我反覆聆聽暗記曲譜,仔細鑽研才發現此曲全篇竟無處不樂,又無處不哀。只是上闕偏樂,可樂至極處卻不賁不發,令人哀之。下闋偏哀,但哀至深谷又不嘆不傷,反倒似樂。”

  他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白玉簫,又說道:“請為皇上奏。”便吹起《夜雨》的曲子來。

  一曲將罷,天外竟不知何時也下起小雨來,被宮燈映襯得幻滅迷濛。連聲律技藝高妙,尹呈沉浸曲中受到感化,先前盛怒凌厲之態一掃而盡。他用手輕觸眼眶,將淚水忍了回去,說道:“果然是好曲。只是每每將至高cháo處卻都引而不發,悄然歸於平淡,樂不能慶,哀不能傷,未免令人委屈。”

  連聲律答道:“凡人生活大抵如此,雖有悲喜交織,其實卻都難已達到驚天泣地的極致,最終都只不過是歸於平淡而已。然而如此勾連成一生,卻又可歌可泣,足以令人傷詠感懷了。”

  尹呈不置可否,只問道:“此曲便是連先生新作麼?”

  連聲律嘆了一口氣,神情顯得有些黯淡失落了,答道:“我正是因此而來,此曲乃是洞庭神君所作。我曾聽說當世樂聖洞庭神君樂技舉世無雙,蓋因其曾在皇宮大內三月,遍覽古籍古譜。我心生仰慕,便東施效顰蟄居深宮,唯願作出足以傳世之曲,則此生足矣。可如今我進宮已有近三年,每每欲制新曲擬排憂,可曲成之時卻心更愁,不知何時才可作出一篇傳世佳作。近日我時常演練此曲方才漸悟,並非連某技不如人,而是不經世事,不懂人情,才作不出動人心魂的曲子來。因此,我此來是和皇上辭行的。”

  “人各有志,連先生要走我也不便阻攔,只是不知連先生準備何時離宮?”

  連聲律看一眼窗外,夏夜的陣雨來勢洶洶,雨點驟然變得急密起來,皺著眉答道:“便在此時。”

  尹呈有些驚訝:“現在?那何不見令妹同來,而且如此夜雨,道路恐怕不易。”

  “我和她終究是親生兄妹。”連聲律沉默了一陣,又說道:“她若是發現我已離去,定要出宮尋我,還請皇上先留她幾日,再任她入世找我吧。”

  尹呈略一沉吟,答道:“舒妃在宮中孤苦無依,目下皇子尚幼,不能言行,舒妃便全賴令妹相伴作陪,朕也是不忍令妹就此離走的。朕答應你。”連聲律拜首謝過,不顧窗外的大雨,愴然一嘆,便要離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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