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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老師笑笑,說他沒有愛人,但拒絕任何人為他提媒。他大聲給婦女們教歌,「婦女翻身」啦,「志願軍戰歌」啦。課前講一些遠離康家村甚至外國的故事,蘇聯婦女怎樣和男人一樣上大學,在政府里當官,集體農莊搭夥兒做莊稼,簡直跟天上的神話一樣。

  玉賢仍然遠遠地坐在後排的那張條桌旁,她不擠到楊老師當面去,頂多站在外圍,默默地聽著老師回答女人問長問短的話,笑也儘量不笑出聲音來。她知道,除了自己年紀輕,又是個新媳婦這些原因以外,還有什麼迷迷離離的一種感覺,都限制著她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樣暢快地和楊老師說話。

  楊老師教認字完畢,就讓婦女們自己在本上練習寫字,他在擺著課桌間的走道里轉,給忘了某個字的讀音的人個別教讀,給把漢字筆劃寫錯了的人糾正錯處。玉賢怎麼也不能把「翻身」的「翻」字寫到一起,想問問楊老師,卻沒有開口的勇氣。一次又一次,楊老師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這個字寫錯了。」

  楊老師的聲音在她旁邊響起,隨之俯下身來,抓住她捉著筆的手,把「翻」字重寫了一遍。她的手被一雙白晳而柔軟的手緊緊攥著,機械地被動地移動著,那下齶擦著她耳朵旁邊的鬢髮,可以嗅著陌生男人的鼻息。

  「看見了嗎?這一筆不能連在一起!」

  楊老師走開了,隨之就在一個長得最丑的婆娘跟前彎下身,用同樣的口氣說:「你把這字的一邊寫丟了,是賣給誰了嗎?」

  婆娘女子們鬨笑起來,玉賢在這種笑聲中,仿佛自己也從緊張的窘境裡解脫了。

  年輕的楊老師的可愛形象,闖進十八歲的新媳婦吳玉賢的心裡來了……

  她坐在小院裡的槐樹下,懷裡抱著夾板納鞋底,兩隻唧唧鳥兒在樹枝間追逐,嬉戲。楊老師似乎就站在她的面前,嚶嚶地多情地笑著。他在黑板上寫字的瀟灑的姿式,說話那樣入耳中聽,中國和外國的事情知道得那麼多,歌兒唱得好聽極了,穿戴乾淨,態度和藹,鄉村里哪能見到這樣高雅的年輕人呢!

  相比之下,她的男人勤娃……哎,簡直就顯得暗淡無光了。結婚的時候,她雖然沒有反感,也決沒有令人驚心動魄。他勤勞,誠實,儉省;可他也顯得笨拙,粗魯,生硬;女人愛聽的幾句體貼的話,他也不會說,……哎,真如俗話說的,人比人,難活人哪!

  新社會提倡婚姻自由,堅決反對買賣包辦,這是楊老師在冬學祠堂里講的話。她長了十八歲,現在才聽到這樣新鮮的話,先是吃驚,隨之就有一種懊悔心情。嫁人出門,那自古都是父母給女兒辦的。臨到她知道婚姻自主的好政策的時候,已經是康勤娃的媳婦了。要是由自己去選擇女婿的話,該多好哇……那她肯定要選擇一個比勤娃更靈醒的人。可惜!可惜她已經結婚了,沒有這樣自由選擇的可能了……

  楊老師為啥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呢?握著她的手幫她寫「翻」字的印象是難忘的,似乎手背上至今仍然有餘溫。唔!昨日後晌,楊老師教完課,要回桑樹鎮中心小學去,路過她家門口,探頭朝里一望,她正在院子的柴禾堆前扯麥秸,準備給公公做晚飯。楊老師一笑,在門口站住。她想禮讓楊老師到屋裡坐,卻沒有說出口。公公和勤娃不在家,把這樣年輕的一個生人叫到屋裡,會讓左鄰右舍的人說什麼呢?她看見楊老師站住,斷定是有事,就走到門口,招呼一聲說:「楊老師,你回去呀?」「回呀。」楊老師暢快地應諾一聲,在他的手提緊口布兜里翻著,一把拉出一個硬皮本子來,隨之瞧瞧左右,就塞到她的懷裡,說:「給你用吧!」她一驚,剛想推辭,楊老師已經轉身走了。那行動舉止,就像他替別人給她捎來一件什麼東西,即令旁人看見,也無可置疑。她不敢追上去退還,那樣的活,結果可能更糟。她當即轉過身,抱起柴禾進屋去了。應該把本本還給人家,這樣不明不白的東西,她怎麼能拿到上冬學的祠堂里去寫字呢?

  他對她有意思,玉賢判斷,康家村那麼多女人去上冬學,他為啥獨獨送給她一個本本呢?他看她的眼神跟看別的婦女的眼神不一樣。他幫她寫字之後,立即又抓住那個長得最丑的媳婦的手寫字,不過是做做樣子,打個掩護罷了。

  已經有了幾個月婚後生活的十八歲的新媳婦吳玉賢,儘管剛剛開始會認會寫自己的名字,可是分析楊老師的行為和心理,卻是細緻而又嚴密的。她又反問自己,人家楊老師那樣高雅的人,怎麼會對她一個粗笨的鄉村女人有意思呢?況且,自己已經結過婚了……蠢想!純粹是胡猜亂想。

  肯定和否定都是困難的。她隱隱感到這種紊亂思想下所潛伏的危險性,就警告自己:不要胡亂猜想,自己已經是康家小院裡的人了,怎麼能想另一個男人呢?婚姻自由,楊老師嘴巴上講得有勁,可在鄉村里實行起來,不容易……

  事情的發展,很快把農家小媳婦吳玉賢推向一個可怕而又欣喜的地步——

  輪著玉賢家給楊老師管飯了。她的丈夫勤娃給二十里遠的關家村應承下二十摞土坯,說他不能天天往回趕,路太遠了。公公在臨近的村莊裡打土坯,晚上才能回來。他早晨出門時,叮囑說:「把飯做好。人家公家同志,幾年才能在咱屋吃一回飯,甭吝嗇!」她盡家裡有的,烙了發麵鍋餅,擀下了細長的麵條。辣子用熟油澆了,蔥花也用鐵勺炒了,和鹽面、醬醋一起擺在院中的小桌上。

  楊老師走進來,笑笑,坐在院中的小桌旁邊,環顧一眼簡陋而又整潔的小院,問她屋裡都有什麼人,怎麼一個也不見。她如實回答了公公和丈夫的去處,發覺楊老師頓時變得坦然了,眼裡閃she出活潑的光彩,盯著她笑說:「那你就是掌柜的了。」她似乎接受不了那樣明顯地挑逗的眼光,低頭走進灶房裡,撈起勺子舀飯。這時候,她的心在夾襖下怦怦怦跳,無法平靜下來。

  她端著飯碗走到小院裡,雙手遞到楊老師面前。楊老師急忙站起,雙手接碗的時候,連同她的手指一起捏住了。她的臉一陣發熱,抽回手來,驚覺地盯一眼虛掩著的木柵門,好在門口沒有什麼人走動。楊老師不在意地笑笑,似乎是無意間的過失;坐在小凳上,用筷子挑起細長的麵條,大聲誇獎她擀麵的手藝真是太高了,他平生第一次吃到這樣又薄又韌的細面。

  「楊老師,你自個吃。俺到外屋,沒人陪你。」玉賢說著,就轉過身走去了。

  「你把飯也端來,咱們一塊吃。」楊老師說,「男女平等嘛!怕啥?」

  「不……」玉賢停住腳,他居然說「咱們」……

  「哈呀!咱們成天講婦女要解放,還是把你從灶房裡解放不出來。」楊老師感慨地說,「落後勢力太嚴重了……」

  她已經走進自己的小房裡,從箱子的包袱里取出那天傍晚楊老師塞給她的硬皮本本,現在是歸還它的最好時機了。她接受這樣一件物品意味著什麼呢?她走到楊老師跟前,把那光滑的硬皮本放到楊老師面前的小桌上,說:「俺用不上……」

  「唔……」楊老師一愣,揚起頭看她,眼裡現出一縷尷尬的神色,臉也紅了,愧了,解釋說,「我看你的作業本用完了……就買了這;你不……喜歡的話……」

  「俺用不上。」玉賢看見楊老師尷尬的樣子,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唐突了。她不想回答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這隻硬皮本本,只是把交還它的動機說成是用不上,「你們文化人……才當用。」

  「哈呀!好咧好咧!」楊老師聽罷,已經完全體察到一個自尊的農家女人的心理,臉上和眼裡恢復了活潑的神態,「沒有關係……」

  玉賢走進小灶房,坐在木墩上,等待著楊老師吃完飯,她再去舀。在娘家的時候,屋裡來了客人,總是由父親和哥哥陪著吃飯,她和母親待在灶房裡,這是習慣,家家都是這樣。

  她坐著,心裡忐忑不安,渾身感到壓抑和緊張,當她愈來愈明晰地覺察出楊老師一系列的舉動的真實含意時,她倒有些怕了,警告自己:拿穩!可是,心裡卻慌得很,總是穩不住……

  這當兒,小灶房裡一暗。玉賢一抬頭,楊老師走進小灶房窄小的門道,手裡端著吃光喝淨了麵條的空碗,自己舀飯來了。

  「咦呀!讓客人自己舀飯,失禮了。」玉賢慌忙從灶鍋下的木墩上站起,伸手接碗,「你去坐下,我給你送來。」

  「新社會,不興剝削人嘛!」楊老師抓著碗不放,笑著,盯著她的眼睛笑著,「自己動手,吃飽喝足。」

  「使不得……讓我舀……」

  「行啦行啦……自己舀……」

  兩隻手在爭奪一隻碗,拉來扯去。

  玉賢的腰部被一隻胳膊摟住了,「不……」聲音太柔弱了,沒有任何震懾力量,忽地一下涌到臉上來的熱血,憋得她眼花了,想喊,卻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嘴唇很快也被緊緊地擠壓得張不開了……她的一雙戴著石鐲的手,不由自主地鉤到陌生男子的肩膀上…… 又是一鉤彎鐮似的月牙。田野迷迷濛蒙,灰白的土路,隱沒在齊膝高的麥田裡。遠處秦嶺的群峰現出黑幢幢的雄巍的輪廓。早來的布穀鳥的動情的叫聲,在靜寂的田地和村莊的上空倏然消失了。嶺坡的溝畔上,偶爾傳來兩聲難聽的狐狸的叫聲。

  勤娃甩著手,在春夜溫馨空氣的包圍中跨著步子。他謝絕了打土坯的主人誠心實意的挽留,吃罷夜飯,撂下飯碗,往家趕路了。他有說不出口的一句話,因為路遠,三、四天沒有回家,他想見玉賢了。二十里平路,在小伙子腳下,算得什麼艱難呢!屋裡有新媳婦的熱炕,主人家給他臨時搭排的窩鋪,那顯得太冷清了。他走著,充滿信心地划算著,自開春以來,已經打過近百摞土坯了,父親交給玉賢掌管的那隻小梳妝匣兒里,有一厚扎人民幣了。這樣幹下去,只要一家三口人不生瘡害病,三年時光,勤娃保准撐起三間大瓦屋來。那時光,父親就絕對應該放下石夯,只管管家裡和田裡的輕活兒了,或者,替他們管管孩子……新社會不納捐,不繳壯丁款,掙下錢,打下糧食全歸自己,只要不怕吃苦,莊稼人的日月紅火得快哩!

  勤娃走進康家村熟悉的村巷,月牙兒沉落到山嶺的背後去了,村莊籠罩在黑夜的幕帳之中了。驚動了誰家的狗,干吠了幾聲。

  他站在自家小木柵欄門外,一把黑鐵鎖上凝結著濕溜溜的露水,鑰匙在父親的口袋裡。他老人家大約剛剛睡下,要是起來開門,受了夜氣感冒了,糟咧。不必驚動老人……勤娃一縱身,從矮矮的土圍牆上,跳進自己的小院裡了。

  他輕輕地拍擊著屋門板上的鐵栓兒。深更半夜叫門,不能重叩猛砸,當心嚇驚了女人,勤娃心細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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