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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你還不知道嗎?」老人慡快地笑著,「爸一輩子只會打土坯,掙汗水錢,不會花錢。」

  現在,那隻裝著爺兒倆打土坯掙來的錢的梳妝匣兒,鎖在箱子裡的角落裡。玉賢覺得,這個家,真是自己的家了。她在娘家時,村裡的媳婦們,要用一塊錢,先得給女婿說,再得給阿公阿婆說,一家人常常為花錢鬧仗。她剛過門兩月,老阿公一下子把財權交給她手上了,是老人過於老好呢?還是……

  她看看太陽已經上了東牆牆頭,小院裡有點冷了,也該當去做晚飯了,勤娃和阿公晚間回來,都想喝一碗玉米糝糝暖胃腸的。

  街門「吱」地一響,婦女主任金嫂探進頭來。

  「玉賢,政府號召婦女認字學習哩。鄉上派先生來掃除文盲,辦冬學,你上不上?」

  玉賢早就聽人說要辦冬學掃除文盲的傳言,今天證實了。她覺得新鮮,人要是能認識字,該多有意思喲。心裡雖然這樣想,嘴裡卻說:「這事……我得問一下俺爸。」

  「你爸不擋將,勤娃也不擋。」金嫂說話辦事都是乾脆利落,「人民政府的號召,哪個封建腦瓜敢拉後腿?」

  「擋不擋也得給老人說一下。」玉賢矜持而又自謙地說,「咱不能把老人不當人敬。」

  「好媳婦,真箇好媳婦。」金嫂笑說,「我先給你報上名,誰要是拉後腿,你尋我!」

  金嫂像旋風一樣卷出門去了。

  「好事嘛!認字念書,好事喀!」康田生老漢吃著兒媳雙手遞上前來的玉米糝糝,對站在桌邊提出識字要求的玉賢說,「我不識字,勤娃小時也沒念成書,有一個人會認字了,誰哄咱也哄不過了。」

  阿公雖然不識字,並不像村里特別頑固的那些老漢們封建。玉賢並不立刻表現出迫不及待的樣子,故意裝出對上冬學的冷漠,免得老人說她不安分在小莊稼院過生活了,心野了:「要上讓他去上。我一個女人家,認不認得字,沒關係……」

  「啥話!新社會,把婦女往高看哩!」老公公大聲說,「我和勤娃忙得不沾家,想學也學不成。」

  她達到目的了,服侍阿公吃飯,給勤娃把飯溫在鍋里。勤娃得到天黑才能回來。春三月,正是翻了身的莊稼人修屋蓋房的季節,打土坯的活兒稠,勤娃把遠處村莊裡的活兒幹了,臨近村莊的活兒,讓老阿公去干。真的學會了讀書識字,那該多有意思啊……

  康田生喝著熱呼呼的玉米糝糝,伴就著酸涼可口的酸黃菜,心裡很滿意。對新媳婦過門兩三個月的實地觀察,他慶幸給兒子娶下了一個好媳婦,知禮識體,勤勤快快,正是本分的莊稼人過日月所難得的內掌柜的。日常的細微觀察中,他看出,媳婦比兒子更靈醒些。這樣一個心性靈聰的女人,對於他的直性子勤娃,真是太好了。他心甘情願地把財權過早地交給下輩人,那不言自明的含義是:你們的家當,你們的日月,你們鼓起勁來干吧!他慡快地同意兒媳去上冬學,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讓聰明的玉賢學些文化,日後誰也甭想搗哄勤娃了。保證在他過世以後,勤娃有一個精明的管家。俗話說,男人是耙耙,管掙;女人是匣匣,管攢;不怕耙耙沒刺兒,單怕匣匣沒底兒。莊稼人過日月,不容易哩!

  在一個陌生的村莊外邊的土壕里,勤娃丟剝了棉衣,連長袖衫也脫掉了,在陽春三月的陽光下,提著二三十斤重的青石夯,一下重砸,又一下輕間,青石夯捶擊cháo濕的土坯的有節奏的響聲,在黃土崖上發出迴響。打土坯,這是鄉村里最沉重的勞動項目之一。對於二十出頭的康勤娃,那石夯在他手中,簡直是一件輕巧自如的玩具。他打起土坯來,動作輕巧,節奏明快;打出的土坯,四棱飽滿,平整而又結實。在他打土坯的土壕楞坎上,常常圍蹲著一些春閒無事的農民,說著閒話,欣賞他打土坯的優美的動作。

  勤娃整天笑眯眯,對打土坯的主人笑眯眯,對圍觀的莊稼人笑眯眯;不管主人管待他的飯食是好是糟,他一概笑眯眯。活兒幹得出奇地好,生活上不講究,人又和氣好說話,他的活兒特別稠,常常是給這家還沒打夠數,那一家就來相約了。

  他心裡舒暢。在喝水歇息的時候,他常常奇怪地想,人有了媳婦,和沒有媳婦的時光大不一樣了。身上格外有勁,心裡格外有勁,說話處事,似乎都覺得不該莽撞冒失了,該當和人和和氣氣。人生的許多道理,要親身經歷之後,才能自然地醒悟;沒有親身經歷的時光,別人再說,總覺得蒙著一層紙。

  打完土坯,他吃罷晚飯,抹一把嘴,起身告辭。

  「明天還要打哩,隔七、八里路,你甭跑冤枉路了。」主人誠心相勸,實意挽留,「咱家有住處。你苦累一天,早早歇下。」

  「不咧!」他笑著謝絕,「七、八里路,腳腿一伸就到了。你放心,明日不誤時。」

  他走了,心想:我睡在你家的冷炕上,有我屋的暖和被窩舒服嗎?

  他在河川土路上走著,夜色是迷人的,坡嶺上的杏花,在蒙蒙月光里像一片白雪,夜風送來幽微的香味。人活著多麼有意思!

  「你吃飯沒有?」玉賢招呼說。

  「吃過了。」他說。

  「今日怎麼回來這樣遲?」玉賢問。

  他笑而不答,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摞紙幣來,交到玉賢手上。

  玉賢數一數,驚奇地問:「這麼多?」

  「我兩天打了三摞。」他自豪地笑著,「這下你明白我回來遲的原因了吧!」

  「甭這麼賣命!甭!」她愛憐地說,一般人一天打一摞(五百塊),已經夠累了,他卻居然兩天打了三摞,「當心掙下病!」

  「沒事,我跟耍一樣。」他輕鬆地說。她愈心疼他,體貼他,他愈覺得勁頭足了,「春天一過,沒活兒了。再說,我是想早點撐起三間瓦房來。」

  春季夜短,兩口睡下了。

  他忽然聽到裡屋傳來父親的咳嗽聲,磕煙鍋的聲音。回來晚了,父親已經躺下,他沒有進裡屋去。他問:「你給咱爸燒炕了沒?」

  「天熱了,爸不讓燒了。」她說,「你怎麼天天問?」

  「我怕你忘了。」

  「怎麼能忘呢。」

  「老人受了一輩子苦。」他說,「咱家沒有外人,你要多操心爸。」

  「還用你再叮囑嗎?」玉賢說,「我想用錢給老人扯一件洋布衫子,六月天出門走親戚,不能老穿著黑粗布……」

  「該。你扯布去。」他心裡十分感動。

  靜靜的春夜,溫暖的農家小院,和美的新婚夫妻。

  「給你說件事。」玉賢說,「金嫂叫我上冬學哩。我不想去,女人家認那些字做啥!村長統計男人哩,叫你也上冬學,說是趕收麥大忙以前,要掃除青年文盲哩!」

  「我能顧得坐在那兒認字嗎?哈呀!好消閒呀!」他嘲笑地說,「要是一家非去一個人不可,你去吧。認兩字也好,認不下也沒啥,全當應付差事哩!」 吳玉賢鎖上圍牆上的木柵欄門,走在康家村的街道里了。結婚進了勤娃家的小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間的稠人廣眾中走動過。地里的活兒,父子倆不夠收拾,用不上她插手。缸里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擔滿了。她恪守著母親臨將她出嫁前的囑咐:甭串門,少說是非話,女人家到一個村子,名聲倒了,一輩子也挽不回來。在娘家長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兩三個月來,漸漸已經獲得了乖媳婦的評價。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的街道里,似乎覺得每一座新的或舊的門樓里,都有窺視自己的眼光。做媳婦難,她緩緩地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總不可避免拘謹;總算走到村莊中心的祠堂門前了,這是冬學的校址。門口三人一堆,五個一夥,圍著姑娘和媳婦們,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進祠堂的黑漆剝落的大門了,聽勤娃給她介紹康家村的人事狀況的時候說,這是財東康老九家的祠堂,歷來是財東迎接聯保官人的地方。康家村的窮莊稼人路過門口,連正眼瞧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一旦被傳喝進這裡,就該倒霉了。這是一個神秘而陰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記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莊稼人,好多繳不起稅款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樹上……現在,男人和女人在這兒上冬學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後晌。

  祠堂里擺著幾張方桌和條桌,這是臨時從這家那家借來的。玉賢在最後邊一張條桌前坐下了,聽著婦女們嘰嘰喳喳說笑,她笑笑,並不插嘴。

  金嫂和村長領著一位先生進來了。她從坐在前邊的兩位女人的肩頭看過去,看見一位年輕小伙兒白淨的臉膛,略略一驚,印象里鄉村私塾里的先生,都是穿長袍戴禮帽的老頭子,這卻是個二十左右的年輕娃娃,新社會的先生是這樣年輕!只聽村長介紹說先生姓楊,並且叫婦女們以後一律稱呼楊老師。

  村長說他有事,告辭了。金嫂也在一張方桌邊坐下來,楊老師講課了。

  玉賢坐在後面,她有一種難以克服的羞怯心理,不敢像左右那些女人們揚著頭,白眨白眨著眼睛仔細觀看新來的老師的穿著舉動,竊竊議論他的長相。她一眼就看見,這是一張很惹人喜歡的小白臉,五官端正,眼睛喜氣,頭上留著文明頭髮,有一綹老是撲到眼睛上頭來,他一說話,就往後甩一甩,惹得少見多怪的鄉村女人們吃吃地笑。玉賢只記得爺爺後腦勺上有一排齊刷刷的頭髮,父親這一輩男人,一律是剃光頭,文明人蓄留一頭黑髮,比剃得光光亮亮的頭還要好看多了。

  老師講話了,和和氣氣,嘴角和眼梢總帶著微笑,講著新社會婦女翻身平等的道理,沒有文化是萬萬不行的。講著就點起名字來了。

  他在點名冊上低頭看一眼,揚頭叫出一個名字,那被叫著的女人往往痴愣愣地坐著不應,經別人在她腰裡捅一拳,她才不好意思地忸怩著站起——她們壓根沒聽人叫過自己的名字,倒是聽慣了「牛兒媽」、「六嬸」、「八嫂」的稱呼,自己也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引起一陣譁笑。

  在等待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而又柔聲細氣的男子的呼叫「吳玉賢」的聲音,她的心忽地一跳,低著頭站起來,旋即又坐下。

  點過名之後,楊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八個字,轉過身來領讀的時候,那一雙和氣的眼睛越過祠堂里前排的女人的頭頂,端直瞅到玉賢的臉上,對視的一瞬,她忽地一下心跳,迅即避開了。她承受不了那雙眼光里令人說不出的感覺……教的什麼字啊,她連一個也記不住!

  不過十天,楊老師和康家村冬學婦女班上的女人們,已經熟悉得像一個村子的人一樣了。除了教字認字,常常在課前課後坐在一起拉家常,說笑話,幾個年齡稍大點的嬸子,居然問起人家有媳婦沒有,想給他拉親做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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