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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

  奧蘭多站在屋子中央,黑色的眼睛帶著不容侵犯的氣勢,不卑不亢地直視著雷克西爾,似乎在他眼前的不是這個王國的統治者,而跟他一樣,只是一介平民。

  「進了我這裡的病人,只有兩種人可以出去。要麼是自己站起來走著出去,要麼是死了被人抬出去。」

  奧蘭多走上前來,不動聲色地望著轉過身來以銳利到近乎恐怖的眼神盯著自己的雷克西爾。

  「你以為這樣就能從這扇門裡出去了嗎?」

  冷冷地說著,他伸出手,抓住了貫穿過萊比特胸膛的箭的兩端。然後,他忽然以連雷克西爾也不及反應的速度,在體外將箭身折成兩截,然後猛地從萊比特的身體中拔了出來。

  萊比特猛地發出一聲不成聲的慘叫,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傷口噴了出來,大驚失色的雷克西爾來不及將暴怒的長劍刺進奧蘭多的身體,萊比特已經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整個身體在雷克西爾的手臂里沉了下去。雷克西爾跟著萊比特頹然墮下的身體半跪在地上,臉色一片慘白。

  「萊比特!萊比特!!」

  他慌亂地伸出手,拼命想要壓住萊比特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手卻被奧蘭多打開了。奧蘭多飛快地往萊比特口中塞了什麼,然後用力扒開萊比特胸前的衣服,倒上了大量菸灰色的藥粉。扭曲著面容的雷克西爾刷地一聲拔出了劍,就要朝奧蘭多刺去,就在這時,萊比特忽然睜開了眼睛。

  「雷克西……爾……」

  雷克西爾撲上前去,抓住了萊比特微微抬起來的手。萊比特的目光虛弱而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臉上,有如翡翠般的綠眸直直地凝望著雷克西爾,嘴唇微微翕動。迴光返照時出現的短暫清醒,意味著神對貪戀人世的亡靈最後的寬憫——流傳在塞克因的一句老話浮現在雷克西爾的腦海中。雷克西爾心中滾過類似痙攣般的強烈痛楚,他湊近了萊比特的嘴唇,聽到那從喉間用盡全力發出來的聲音。

  「……你的母親……愛你……就……和我一樣……」

  雷克西爾緊緊抓著萊比特的手,力道緊得幾乎要在皮膚上留下血痕。

  「我……」

  萊比特大大喘了口氣,痛苦地皺緊眉頭,然而還是拼命張開了嘴唇。

  「我……希望你……幸福……」

  雷克西爾的瞳孔倏地放大了。

  「……比任何人……都……」

  ——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你幸福——

  「你不會死的!」

  雷克西爾倏然大吼,失控地抓住萊比特的肩膀,將他蒼白的臉湊到自己面前。

  「你不會死,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會讓你死!你忘了你答應我的事嗎?你說過你要打敗我,你還沒有做到!只有我才可以支配你的命,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准死,你不准死聽見了嗎?萊比特!」

  「別搖動他,雷克西爾!」特蘭斯撲上前來想要拽住雷克西爾的手臂,然而被雷克西爾巨大的力道一把甩開。

  「為什麼要衝上來,該死的是我不是你!你這個傻瓜,傻瓜!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帶給你的只有傷害和痛苦,為什麼你還要為了我做這種傻事!」

  被搖晃的萊比特只是凝望著對著他大吼的雷克西爾,神情無比溫柔。他沒再說話,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著雷克西爾的頭髮、眼睛、嘴唇。那目光充滿了愛意和安寧。在那眼光中的神采慢慢消失的最後瞬間,萊比特用已經無法發出聲音的嘴唇,深情而又滿足地吐出一句無聲的話語。

  我愛你……

  ——我是這樣地愛你,雷克西爾。

  所以,請你一定,要幸福——

  帶著唇角綻開的平靜微笑,萊比特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特蘭斯發出心碎的大喊,緊緊揪住自己的頭髮跪在了地上。

  房間中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雷克西爾……」

  特蘭斯的叫聲里,雷克西爾動也不動。他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一尊玻璃的人偶,似乎只要輕輕一碰,就會不堪一擊,碎裂成一地的碎片。

  有人按住他的肩膀。雷克西爾渾然未覺。直到那隻手不耐煩地將他推開。

  「走開,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奧蘭多面無表情地推開雷克西爾的手,伸手翻了翻萊比特的眼瞼,又搭住他的脈搏。

  「差不多了。」他淡漠地自言自語。

  下一瞬間,雷克西爾忽然有如一隻暴怒的獅子跳了起來,將奧蘭多一把推開,將萊比特搶回了自己的懷中。

  「別碰他!」他的眼睛血紅,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許碰他!」他低下頭,望著萊比特美麗而沒有血色的臉:「他活著時是屬於我的。他死了,也依然屬於我。」

  奧蘭多漠然地看了雷克西爾一眼。

  「誰說他死了?」

  雷克西爾渾身一震,猛地將臉抬了起來。特蘭斯已經從地上跳起來了。

  「你說什麼?」

  奧蘭多冷冷地撥開雷克西爾抱著萊比特的手。

  「你再在這裡礙事,他才真的要死了。」

  「奧蘭多!」特蘭斯一抹被淚水弄得一塌糊塗的臉,萬驚狂喜地沖了上來。「你是說萊比特還有救?你願意救他了?」

  奧蘭多斜了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我有說過不救他嗎?」

  「可是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沒死,那只是他吃了我的麻醉片的反應而已。」

  特蘭斯整個肩膀都鬆弛了下來,喃喃著」太好了,太好了!」他的眼裡she出興奮的光彩,也不顧剛才臉上被眼淚沖得一道又一道,上前一把拉住了雷克西爾興奮地叫著:「太好了雷克西爾!奧蘭多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他說要救的話就一定還有救!你相信我!」

  在接觸到雷克西爾的手的瞬間,特蘭斯呆了一下。雷克西爾的雙手冰涼。似乎自萊比特閉上眼睛起,雷克西爾連心都凍結了。雷克西爾似乎一時還無法反應奧蘭多的話,他只是緊緊盯著奧蘭多的動作。奧蘭多神情慎重地打開一個黑色的盒子,拿出裡面的每一樣器具到燭火上烘烤。做了一堆奇怪的事情之後,他抱起萊比特,用嚴肅的視線盯著雷克西爾和特蘭斯。

  「在我進去的這段時間裡,絕對不能有任何打擾,不管我在裡面待得有多久,你們也絕對不能打開那扇門。聽見了嗎?」

  之後,奧蘭多抱起萊比特走進最裡間一扇被厚重的帘子遮住的房間內,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我……」

  在一片等待的死寂中,雷克西爾忽然用喑啞的聲音開口。跳動的燭火中,他的臉隱在長長的銀髮中,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我親眼目睹我的母后殺死了父王。」

  特蘭斯猛地抬起頭,眼睛因為極度震驚和不敢置信而張大了。

  「十三年前,王宮起火的那一夜,我的父王不是失蹤了,而是死在我母后的刀下。」

  雷克西爾緩緩敘說著,既不激烈,也不痛楚,顯得無比平靜。

  「殺死父王后,她舉刀朝向了我。因為我是奪走她丈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特蘭斯的雙手不自覺地顫動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聽到的事。他張開口來想說什麼,然而雷克西爾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她溫柔高貴的臉濺著父王身上的血,像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魔鬼,猙獰而又恐怖。她舉著刀,一步步地朝向我,她說:『你跟你的父王一樣,從來都不愛我,只愛那個女人。』我聽不懂她的話,我驚恐地望著她。我在心裡狂叫著,母后!快來救我!可是,那個疼愛我、總是微笑著看著我的母后,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特蘭斯聽不下去了,他抱住雷克西爾的肩膀,痛苦地說:「別再說了雷克西爾,別再想了!」

  然而雷克西爾不理會他,仍然靜靜地說了下去。

  「是老師救了我。他用一把大火燒了王宮,給了世人一個國王失蹤,王后發瘋的假象。只有我清楚地知道,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當我從病床上站起,重新打開那扇門,為了塞克因而必須存在的王子還活著,而雷克西爾這個人已經徹底死了。我像一個行屍走肉,找不到任何希望。我不在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活著唯一的願望是等待愛米莉長大,等她能夠掌管這個國家。那時我就會離開,去尋找一個結局。」

  「雷克西爾!」特蘭斯兩手緊緊卡進雷克西爾的肩膀,因為內心的極大震動而微微顫抖。「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幫助你!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雷克西爾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人可以幫助我。因為我無法對任何人開口提那件事。」

  特蘭斯的手緊握成拳。想像著雷克西爾這麼多年來所受的痛苦,他的心就仿佛要炸開來一樣。雷克西爾繼續敘說了下去。

  「我不愛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所愛。嘲笑和踐踏別人的感情成為我的習慣。在萊比特出現以前,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是萊比特讓我明白,即使沉浸在再深的痛苦裡,人也沒有任意傷害別人的權利。」

  特蘭斯嘆息地凝望著他。「雷克西爾……」

  「開始,萊比特因為月夜祭的羞辱向我挑戰,我欣賞他的勇氣和劍術,吸納他進入我的騎士團。那時我只是想要培養一個對手,享受被挑戰的快感。

  當知道萊比特對我的感情時,他在我眼裡,和那些說愛我的女人們沒有區別。別人的愛,對我而言只是一種負擔。所以我羞辱他,以證明所謂的愛其實是多麼不堪一擊的東西。

  可是,我失敗了。不管我怎麼玩弄他,冷淡他,他都和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模一樣。他從不伸手向我要什麼,也從不索取回報。似乎只要看見我就可以讓他獲得滿足。他不會因為外界而輕易改變自己的內心。執著而又熱烈地固守著信念,即使我一再地打擊他也一樣。

  萊比特的內心遠比我要來得強大。十三年來,我的身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與我截然相反的人。他是那樣相信著愛,忠實於愛,即使我試圖讓他體驗愛的背叛跟傷害,卻依然無法動搖他的內心。他的心就像一顆水晶,即使用再多的灰塵去掩蓋,也無法讓它蒙受一絲的瑕疵。

  他動搖了我十三年來的信念。他讓我懷疑這十三年來我所抱持的態度,讓我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我是錯誤的。而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原因所在。那是因為他根本就捨棄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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