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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日子睡著醒著,他耳朵旁總縈繞著楚揚的咳嗽聲。他惦著福伯那句話:大夫不肯來……

  大夫不肯為楚揚診治,楚揚的病恐怕會越來越嚴重,他心裡擔憂著,一直是睡不安穩輾轉反側。

  趁著四下無人之際,慕平拿出看家本領,翻牆出了外。

  雨春里的揚州被濃濃霧氣包圍,蒙矇矓矓地,宛若覆上薄紗般無法清楚而視。上了小橋,越了潺潺曲水,拂起河岸如煙垂柳,踏過濕漉的石板古道,他跑得氣喘吁吁,幾名襖上結著琵琶扣的女子迎面而來,險些讓他撞著,驚呼了聲。

  直奔至揚州城郊,狹窄幽弄後,廊棚內,慕平大口喘息,敲了醫館深鎖的木門。「大夫、大夫在麼?」

  「是誰啊?」許久之後,有名老者出來應門。

  見有人出來,慕平方才的衝勁一下子又滅了,他張著嘴,一時片刻竟無法開口。

  「小兄弟,有何事麼?怎麼不說話了?」老者為醫館主人,近年因雙眼漸漸無法視物,已減少外出行醫看診,住在城郊的他只收些零星患者,聊以餬口。醫者瞇著雙眼,滿是皺紋的臉朝慕平靠近,想看清楚眼前的小孩些。

  「不、不是我。」慕平往後縮。「大夫可以隨我出診嗎?我有個朋友病了,他咳得很厲害。」

  慕平是從家裡僕人口中打探到這名大夫的。福伯說揚州城內的大夫不願診治楚揚,那麼,揚州城郊的大夫或許可以,這是他所猜想的。

  「那麼,小兄弟稍等片刻,老朽拿個藥箱。」年邁的醫者轉身入內攜了藥箱,隨他緩步前往揚州城內,探視楚揚。

  再回到城內時,日早已暗、天色全黑。

  他們來到楚家門外時,慕平是掩著臉的。他匆促地胡亂叩門,就怕楚家的人來遲了,他會給自個兒家裡的人發現,而後揪回去又再面壁好些天。

  「來了、來了!」福伯打開了門,見著竟是慕平,喜出望外。「平少爺,是你啊!」

  「福伯,麻煩先讓我進去躲一躲!」慕平左右張望確定安全後,側身入了楚家大門,隨後再招來大夫。

  他輕聲對著福伯道:「我找了個大夫來看楚大哥,這個大夫眼有些盲,肯定不會被楚大哥的藍瞳嚇到的。」

  「平少爺。」福伯聽得慕平為自己的主子如此費心,簡直是感動涕零到無以復加。

  「楚大哥呢?」

  「奴才帶您進去。」福伯躬身帶領,心裡頭對這才八歲卻菩薩心腸的慕平興起萬分感謝之意。

  他們在月下長廊間走著。還在遠處,慕平便聽見楚揚的咳嗽聲,一聲一聲,咳入心肺。

  福伯叩門入內,房裡未燃上燈,一片漆黑黯然。夜色濃厚中楚揚靠著些微月光瞧見了慕平。

  「是你!」楚揚萬分驚訝。

  「我帶了大夫來看你。」慕平繞過桌案,來至楚揚身邊。

  窗外夜色濃郁月色蒙蒙,靜悄暗房內大夫開啟藥箱的聲音夾雜楚揚的咳嗽聲,在沁涼如水的夜裡,格外清楚入耳。

  幾乎眼盲的大夫靠著多年行醫的豐富經驗,即便看不見,也準確地為楚揚切上了脈。

  福伯心焦地問著:「大夫,如何,我家小少爺的病不嚴重吧?」

  「放心,只是氣瘀攻心。我開帖藥單給你,這藥按時服用,方能見效。」老醫者說著:「然而此病久矣,小兄弟心胸不開則鬱悶難散,我雖開得了藥,但心病還須心藥醫。」

  慕平聽不懂大夫說些什麼,他只是待在床邊,睜著雙大眼,靜靜看著楚揚。

  那之後,慕平又在楚家待了一晚,服過藥的楚揚發起高熱,大夫走了,失去琴音的夜晚,他無法離開。

  福伯為楚揚拭汗,徹夜未眠,慕平的眼睜睜合合,幾度醒來,也只繞著楚揚轉。

  天亮時,病況平穩的楚揚退了熱度,沉沉睡了。倒在床邊的慕平被福伯喚醒,他睜著沒睡醒的酸澀眼睛坐在床邊發愣。

  「該回去了平少爺。」福伯牽著他到了庭院,又抬了幾塊石頭放在圍牆邊,好讓他以後方便翻進翻出。

  他要走時福伯感激涕零,淚道:「我家少爺沒什麼朋友,多謝平少爺這麼常來看他。」

  「我改天再來,你讓楚大哥多休息。」慕平有些困地笑了笑,天真無邪的容顏上唯見純淨色彩。

  跨上牆時,病著的楚揚走了出來。他蒼白的臉上,一抹猶豫的神情思索著該如何面對慕平,咳了兩聲,然而欲言又止話語無法脫出。

  「等你病好點我再來。」慕平說著,笑容猶若春風,撲得人心生暖意。他頭上有十個姊姊,沒半個哥哥,姊姊們老愛捉弄他,閒來無事便欺壓一番。楚揚的出現像是一道曙光,看來穩重的楚揚,就像他盼了許久的兄長那般,叫慕平不由自主地往他身邊而去。

  楚揚怔愣著。對他而言,慕平的笑容過於奢侈,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樣瑰美的笑,粲然不染,清雅恬靜。

  生意盎然的三月,園裡瓊花遍地婀娜綻放,柳絲揚舞似綠霧青煙。

  慕平的笑,是春里的風,悄悄然不驚動他分毫傷痛,緩緩滲進他肺腑之中,暖和那早已冰寒的心。

  天已亮,庭院內嘈雀亂啼,慕平踏著輕步,身影躲躲藏藏,直溜回了自個兒的房門前。他左探右探,發覺無人,鬆了口氣,打算推門入內。

  「你以為失蹤了整個晚上,會沒人發現嗎?」神出鬼沒的容氏不知何時,早已站在兒子身後。

  「娘!」慕平回頭見著是娘親,嚇得臉色發白。

  「去哪了?」容氏一張慈母祥顏沒了笑容,神色略暗,看來有些駭人。「我稍早前來叫你起身用膳,但發覺被褥整齊,才知你又沒回來。」

  幾個捧著書冊往書齋而去的姊姊半途經過,見著有趣的一幕,不禁又相繼說笑了起來。「唉,哪個笨蛋又被抓到了啊?」

  「不就是咱們那個好弟弟嗎?」

  「奇了,同個娘生的,怎麼差那麼多呢?我猜他肯定是撿來的。」

  「天生資質不足啊,怎能怪他呢!」少女們笑著,鈴般悅耳聲調隨風漸漸遠去。

  慕平低著頭,噘起了嘴。

  「進房去!」容氏不必想,便知兒子又往隔壁楚府去了。

  她這孩兒生性純厚,見誰孤苦無依便心生憐憫前去慰問照顧,這般善良心腸倒也不是不好,只不過扯上的是個藍眼妖人,為娘的她總是放不下心,她就怕他太過接近楚家人,會有什麼意外。

  容氏再道:「明日起至書齋去與姊姊們相伴讀書習字,你都這麼大了,別老往外跑,讓爹娘操心。」

  「讀書習字?」慕平一雙眼睜得老大。「跟姊姊們一起?」他除了爹娘,最怕的就是那十個姊姊啊!一張臉皺了,癟了,眼眶又泛紅了。

  「讀聖賢書,修養心性,娘什麼也不盼,就只盼著你早些懂事,將來好撐持這整個慕家。慕家的將來系在你的身上,你好好記得娘今日說的這番話。」容氏嘆了口氣,將兒子推入了房裡。「去睡吧,你的眼都布紅絲了。」

  慕平懵懂的年紀里,尚不知娘親話語中的苦心與日後他將扛負的所有責任。他心裡只惦著楚揚的病,楚揚不知何時才能痊癒,他的琴音不知何時才能再次響起。慕平想著被書冊困住後,該怎麼再爬過那道牆前去找他。

  門被娘親拉上關起的那刻,慕平腦海里只繞著這些。

  許久許久,春走夏至,爹外出經商、娘忙於家務,趁著無人看管,慕平將書塞進衣襟內,又爬上了那道牆。

  牆後,涼亭內,琴聲因慕平攀牆時窸窸窣窣發出的雜音而停,慕平覺得奇怪,往涼亭內望去,見著楚揚正詫異地望著他。

  慕平漾起了抹笑。「別來無恙?」他問。

  楚揚仍是驚訝的神情。

  「平少爺小心些。」福伯趕緊走了來,將慕平由牆上抱下。

  「謝謝你啊,福伯。」慕平道謝後,直往涼亭內奔去。他那雙眼靈靈探著楚揚,盯得楚揚渾身不自在。

  「你的臉色好很多了,不咳了吧?」見著楚揚安好,慕平寬心了。

  「……不咳了……」琴音靜,楚揚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再無心思鳴琴,雙眼不知該往哪處擺,難以直視慕平。

  「不咳了就好。」慕平喜孜孜地。「這陣子我爹我娘把我關了起來,都不讓我出門。我好惦著你,不知你病如何。如今你已痊癒,我真可放心了。」

  楚揚揚眸,難以理解慕平心思。「為何……為何待我這麼好……」他望著小他三歲的慕平,京城至揚州,眾人皆躲避他不及,唯有他總筆直朝他走來,一雙晶瑩的眼若春水盈盈,不曾移開,只落在他身上。

  慕平搔了搔頭。「你這麼問,我怎麼答呢?這是自然而然的,見你病得如此重,總不能不管吧!」

  「自然而然……」楚揚的笑有些苦澀。「從來無人如此……」話到了口邊,楚揚神傷,遂止了接下去的話語。

  「你的琴,好別致啊。」慕平被楚揚十指之下的梧桐古琴給吸引了,他見著梧桐木製樸素雅致的七弦琴,驚訝這麼個東西,竟能發出如涓涓流水般令聽者著迷的奇妙音律。

  「只是把普通的琴。」琴是他來揚州途中買的,尋常工匠尋常音色,他不知慕平為何透露著萬分痴迷的神情。

  「書上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就是說這樣的聲音嗎?」慕平坐在涼亭內,楚揚身旁,他盯著楚揚口中的普通琴,欣賞著琴身漆上的暗紅色澤。

  楚揚臉上有笑淡開。毫無心機的慕平輕而易舉便攻陷楚揚的心扉,慕平的真誠令他無法漠視,來揚州的這些日子裡他幾次歡顏,皆來自慕平。

  那夜帶來大夫的慕平離去後,楚揚隔了好一段時間都未聽聞慕平的聲音由鄰牆傳來。那日起,他將琴移至涼亭的次數多了,他明白自己在等著,等著慕平小小身影何時何日再度攀牆而來。

  他十指上撫,琴音再度流瀉,音律間平靜沉穩無憂無痕,慕平的出現似乎平息了他被親人遺棄的傷痛,他久咳不愈的病去了,胸口那股鬱悶淡了,慕平笑里了無憂愁,令他望之亦同受感染。

  楚揚開始鳴琴,慕平便靜靜聽著,原本隨侍身側的福伯端來茶盞後悄悄退下,不願打擾兩位少爺。

  慕平抽出懷中的書冊,喃喃念著:「明日夫子又要考默書了。」

  慕平攤開了書,下巴頂著桌面,聽著琴,讀著書中的句子。「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

  片刻後他覺得不妥,頓了頓。「楚大哥,這麼會不會吵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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