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天果然陰沉了,沉得迅速,然後轟隆隆一聲巨響在天際炸開,旋即冷風暴雨連著肆無忌憚了五日。雨大得叫人睜不開眼,戰壕里的眾人現在泥潭裡,忙著挖渠,忙著排水,忙得狼狽不堪,鋪天蓋地而來的泥漿把眾人的謾罵都淹沒了。

  罵什麼?罵當官的沒人性,盡把士兵不當人,吃的是八旗兵的剩下的餿菜酸水,派的儘是最苦最累的活,又罵八旗那幫崽子被養得腦滿肥腸,屁用沒有,一到打仗只會削尖了腦袋往娘們褲襠里躲……

  “娘的,水又漫過來了。”

  “叫叫叫,叫什麼叫,還不快挖。”

  “把老子逼急了,一炮把整個營地轟了乾淨。”

  ……

  一場大雨過後,百廢待興。

  部分糧糙進了水,於是乾飯成了稀粥,鐵硬的饅頭裡經常能吃到沙礫、碎糙屑。將眾人的怒吼叫罵看在眼裡,蘇傾池只是捻了糙屑,如往常那般就著稀粥吃了個乾淨,吃飽喝足,該幹什麼幹什麼,這一個月來他已經累得抬一下眼皮都嫌累,哪裡還有氣力叫嚷。

  雨霽之後幾日,戰壕已挖好了,蘇傾池等人上了地面。

  營帳很簡陋,二十個人擠在一個通鋪上,擁擠不堪,但總算有了一片遮風擋雨的地方,當晚,蘇傾池拿了一個饅頭吃完,便早早回營帳了,外頭號角一吹,他倒在床鋪上便睡沉了,這一整月,他沒有睡過一頓好覺,此時沾了床鋪,濃濃的倦意便鋪天蓋地而來,毫不費力便讓他陷入綿長的沉睡。

  莫丹依舊每日當著眾人的面把蘇傾池叫到營帳里去,似乎有意讓蘇傾池不堪。

  蘇傾池忽然覺得可笑,此時此刻他寧願灑血疆場,哪怕屍首被敵人的馬蹄踐踏也好過同這些人繼續這樣荒謬的糾纏。

  見蘇傾池當眾漠視自己,對方多了分興味,隨即道,“你這是想違抗軍令?”

  “敢問千總大人,軍令何為?”蘇傾池冷笑,“千總大人若是下令讓我奔赴沙場,我定沒有半句怨言。戰場豈是兒戲?我既然來投了軍,便做好殺身成仁的準備,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消閒逗悶的……你們中間,家裡或有白髮蒼蒼老父,或有哭瞎了雙眼的老娘,或有望斷愁腸的媳婦,或有剛滿月無知哭啼的小兒,我不信你們來這裡只是為了兒戲……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若是你們看到前方那條浮著幾千同胞屍體的血河,有幾人還能笑出來?也許不久後的蓬蒿亂骨之中,你我依舊是兄弟。”

  一襲話畢,周圍鴉雀無聲。

  蘇傾池並不知道眾人反應如何,他亦無心理會,或許旁人死在戰場上,還會有人為他傷心落淚,他死了,卻什麼也沒有,因為他半年前就已經封棺入殮了。

  然而,自那之後,周圍人對他的態度卻有了轉變,莫丹也沒有再來找他,軍營中似乎恢復了安寧,然而這陣寧靜很快便被陣陣緊促的號角打破。

  蘇傾池在一片混亂中醒來,睜開眼,營帳外火光大盛,四處都是凌亂的腳步聲,光影重重疊疊,雜亂不堪,有人擎著火把高聲叫喊,“土兵夜襲!土兵夜襲!!”

  營帳之外早已亂作一片,遠遠望去,營地四周果然火影重重,亂箭在空中肆意穿梭,蘇傾池還未回神,聽見動響,險險一避,自己方才站過的地方已赫然插著一隻羽箭,箭頭沒入土地寸許。混沌的空氣中,蘇傾池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得有力,體內流竄著一股激cháo,在五臟六腑澎湃,他依稀感覺到自己攥緊了手中的弓箭。

  “快!進戰壕!”蘇傾池大喊,踏著滿地的箭矢,身影迅速消失在夾雜著漫天橫飛的箭矢的黑夜中。

  遠處一聲巨響,腳下站的地面震動了一下,頓時一股熱風夾雜著火藥味撲面而來,戰火硝煙在營地四周的山樑上急速蔓延。

  箭流飛矢,短兵相接,炮火交鋒,原本靜謐的夜一下子被染得猩紅,四處是喊殺聲,哀嚎聲,刀劍激撞,箭弩彭張,一切來得那麼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蘇傾池發現自己的手指有些顫抖,一顆心緊緊地懸著,攥著,但是他的神智很清醒,從未有過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經將性命放在賭桌上了,輸或贏,只在一瞬。

  這場戰爭持續到了黎明,等擊退了土兵之後,營地周圍已經滿目瘡痍,地上散亂地倒著幾十具屍體,斜插的箭羽,有乾涸的血水,也有滾滾的濃煙,空氣中火藥焦灼的氣味久久不散。眾人神情麻木地清點著己方的傷亡人數,原先挖的戰壕,如今又用挖戰壕的人的屍體填埋了。

  蘇傾池望著那些被沙土掩埋的殘肢斷臂,忽而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無論生前有多少豐功偉績,多少愛恨情仇,末了,一抔黃土便掩了個乾淨。

  他該慶幸,他如今還立在黃土之上。

  若是哪日,他也能一抔塵土掩風流,那也是他的造化了。

  這場夜襲似乎只是拉開了一個序幕,更多的偷襲緊隨其後而來,每次都是打了便跑,卻每每擾得整個軍營不得安寧,像是一場拉鋸戰。

  第一次面對偷襲,眾人難免慌亂,但是如果遭遇偷襲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就是想慌也慌不起來了。

  那段時間,每個士兵的精力似乎都放在等待偷襲和擊退偷襲土兵之上了,周圍稍有一點風吹糙動,就能引得整個軍營全營戒備。

  這場拉鋸戰斷斷續續進行了三個月,等金川土兵偷襲十數次終於敗退之後,整個川西地區已經入冬了。

  天氣說冷便冷,寒風凜冽,在眾人臉上手上薄刃一般肆意割著,軍營里的篝火被颳得橫飛,營帳兩旁插得營旗也嘩啦啦的響,隨時會被刮裂一般。

  老三從營帳外頭進來,凍得直跺腳,搓著手掌,一張平凡無奇的臉有些皴,鼻尖通紅,進來先灌了一大口熱水,然後慡快地呼出一口氣。

  “哎,聽說沒,小金川被攻下了,每個營帳里要抽一半人去打大金川。”

  這件事蘇傾池也有所耳聞,這裡離大金川並不多遠,那頭方打下小金川,這裡便得了消息。

  先前朝廷增派京中健銳營和火器營,又從吉林、伊利、黑龍江、索倫等地增調駐防滿洲兵九千餘名,添調各省綠營兵以及四川屯土兵丁共計七萬餘人,兵分三路,南路由明亮土司為副將軍,富德為參贊大臣,進攻美諾;西路以阿桂為將軍、色布騰巴爾珠爾為參贊大臣,進攻鄂克什、底木達、布朗郭宗;北路豐升額為副將,海蘭察任參贊大臣,進攻綽斯甲布,其餘兵力便分散於各處後路糧台。

  三十八年十月底,章嘉活佛言明“早或二十一日,遲或二十七日、二十九日皆為大吉之日,進攻可迅得全省。”於是各路人馬一鼓作氣,連續攻克了斯達克拉,收復了鄂克什官寨,清軍勢如破竹,一舉蕩平了小金川。

  拿下小金川之後,阿桂趁著士氣高漲,兵分三路,一路作為牽制,其餘人馬翻過夢筆山,直向整個金川戰役的主戰場——大金川進軍。

  蘇傾池略略思量一番,心下已有了決定,“名單可定下了?”

  “上頭說了,自願最好,嗨,他也不想想,這送命的事兒誰能自願?”老三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通。

  蘇傾池掀了帘子便要出去,老三一把拉住他,“四兒,你不是想……”

  “我要是去了,你們被抽到的機會也小些。”

  眾人聽他這一說,紛紛臊紅了臉,老三響起剛才自己那幾句出息話,也有些尷尬,“四兒,以前是咱們幾個瞎了眼,聽外人胡謅,誤會你了,你那天說的那些話,我們幾個都聽到了,兄弟幾個都是粗人,大字不識幾個,理兒還是知道的,哥幾個不是怕死的慫蛋,兜里沒半個子兒,命倒是有一條。”

  “三哥說得對。”老五開口,看了看營帳里其餘幾個兄弟,又看看蘇傾池,猶豫道,“四哥,這幾個月里,咱生生死死都見識過了,哥幾個都是過命的交情,有些話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這次誰都能去,就你去不了。”

  蘇傾池有些疑惑,等著老五繼續往下說。

  老五吞吞吐吐,“千總大人……是咱總兵的小舅子。”

  “這又如何?”蘇傾池擰了眉毛。

  “四哥你來沒多久,大概不清楚這人,他這個人……”老五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蒼白了幾分,“太可怕了。”

  第76章 軍營禁忌

  山風自四面呼嘯地灌進來一個營士兵選了山腳下樹林作為臨時落腳點連日奔波不說不時還得應付隨時隨地突襲而來金川土兵翻山越嶺大半月眾人幾乎沒合過眼這一歇下來已經聽不見一絲聲響一個個挨著樹睡得東倒西歪只有幾堆篝火噼噼啪啪地燒著。

  樹枝撥了撥柴火火焰更亮了些將手執樹枝男子英挺俊逸臉龐映得一絲不苟男人著著厚重鎧甲渾身透著一股男性硬朗和沉穩。男人面上沒有一絲神情謝飛入鬢劍眉微微擰著視線盯著面前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篝火微微出神。

  咔嚓一聲踩斷樹枝發出細微聲響讓男子耳根動了動。

  “不睡?”郭甲對他一扯嘴角在他對面坐下。

  商承恩聞聲沒有點頭亦沒有開口視線沒有離開火堆。

  郭甲隨手從身邊撿了一根枯枝丟進火顯然沒有計較商承恩沉默。

  眾人早已酣睡這個季節林子連蟲鳴也都聽不到一切那樣安月光透過光禿禿樹枝在一片頹廢殘枝枯糙上灑下斑駁銀輝。風很冷夾著利刃囂張地肆虐割破眾人身上硬冷棉甲銀針一般穿透肌膚刺入骨fèng。

  郭甲抬頭望了眼對面男人硬朗五官魁梧身形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從沒見過誰能將盔甲穿得這樣威武氣勢。

  心中有不甘有羨慕卻也湧出一絲嫉妒。

  視線瞥過那人腰側石青綠革弓箭囊箭囊之內插著幾隻羽箭他望著神情微微恍惚這個弓箭囊他並不陌生他每每去營地後山校場便能瞧見某人修身立於清風之中細白如段纖指一次又一次拉弓那人每次不甘嘆息不掩惱怒蹙眉以及氣急了緊抿雙唇一言不發神情都讓他久久失神。

  心中有些苦澀郭甲垂下頭又拿了一截短枝丟進火。

  “他以前……是個什麼樣子?”商承恩目光在火光中深邃而平。

  郭甲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對方口中“他”指是誰心中一股莫名滋味蔓延開來他扯了扯嘴角。

  郭甲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竟然會坐在一起如此平地聊某個人事情。

  “我第一次見他時候……”

  很很涼風過捲起漫天枯葉。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