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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長水遠運回來,屍身已經不能看了,只知道上頭下尾,囫圇是個人模樣。景辭不知自己要如何熬得過去,生與死的邊緣徘徊,十八層地獄都走過一遭,痛得撕心裂肺,比挨餓受凍人之將死更加難耐。眼淚流盡聲音哭啞,她此生相依為命的人客死異鄉,對她的打擊猶同死去。再沒有期盼,再沒有希望,一絲絲依戀也不留,人世滄桑,誰知你冷酷至斯,不給一個機會喘息。

  景瑜在一旁看得心焦,若再等下去恐怕要等來一個暈厥崩潰的景辭,正想要上前去勸,卻聽身後起了響動,想來這時也不會有人打攪,可偏偏就有個攪局的丑角,扭動著肥胖的身體靈堂里棺槨前扯著嗓子喊景瑜,“五姑娘,夫人請您到跟前說話……喲,這哪來的丫鬟哭成這樣副模樣,難不成是三少爺生前開過臉的?”

  這人肥胖但靈活,景瑜還沒來得及攔她便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人,扭過臉來細看,微黃的燭光下一陣涼風穿堂而過,吹起幽幽白幡,眼前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看清了才只驚恐,第一聲喊鎖在喉嚨里沒能叫出聲,第二句才跌跌撞撞見鬼似的往外跑,大喊大叫,“鬼啊……郡主變作厲鬼回來索命啦……”

  一路跑一路叫,把郡主回府的消息喊得透了天,府中未去的賓客人人都帶了耳,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

  ☆、第93章 對峙

  第九十三章對峙

  袁嬤嬤尖利的叫聲傳來時,孫氏下意識地看向左右兩側就近坐著的平南侯夫人、武定侯長媳,她鋌而走險的一步棋才換到如今與這些個世家貴婦平起平坐吃茶說話的地步,原本也有幾分忐忑驚惶,但誰料得到連老天爺也看不過眼要幫她一把,無論是她派去通知的人,還是二老爺先前指派去接景辭的,戰亂中一個都沒回來,誰知是死是活。這一回七姑娘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決不能再出半點紕漏,管他是人是鬼,敢壞了她兒女前程,保管叫她有去無回。

  再瞥一眼面無驚色的平南侯夫人,她頓時有了主意,見著連滾帶爬闖進來的袁嬤嬤,開口便罵,“吵什麼吵,當著客人的面上呼呼咋咋還有沒有規矩!”規矩?被深府內院擺在香案上供奉的規矩、層級壓得她站不起身的規矩,如今也成了她呵斥人的用具,說來諷刺。

  袁嬤嬤不是什麼體面人,出了名的尖刻又出了名的膽小,一進門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面喊一面拜,“夫人哪……老奴是真撞見了,一模一樣……一定是郡主娘娘冤魂不散要回來索命啊……夫人,夫人您可得救救老奴,老奴不想死……”

  “胡說八道什麼!乾坤朗朗的你還能見了鬼中了邪不成?”她氣惱之極,一恨情勢突變,二恨這老東西愚蠢,口沒遮攔,不先呵斥住了,還不知要抖落出什麼話來。還要怪自己不謹慎,當時兵荒馬亂無人可用,才支使這蠢笨東西去辦,惹得如今後患無窮,“來人哪,將她帶下去,找個和尚道士也給她招魂壓驚!省得她在這兒滿嘴胡話驚了貴人!”

  但袁嬤嬤顯然已經被嚇得慌了神,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那邊是求饒,不管是求夫人還是求郡主,先磕了頭哭過才算,“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就在三少爺靈前,老奴瞧得真真切切的,那眉毛那眼睛,不是郡主娘娘還能是誰?郡主這是含著怨恨要來扒拉幾個生魂下去陪葬啊!”

  孫氏惱羞成怒,罵底下人都是木頭腦袋不知動作,要將袁嬤嬤快快架出去了事,無奈平南侯夫人閒閒拋出一句,“嬤嬤是府上老人了,往日見著是個極穩重的。可見哪靈堂里說不準真是汝寧郡主,若是真,那可是大喜之事啊……”拖出來嘗嘗尾音,分明不是道賀,是要看好戲,看你定國公府認定了殉節而死的姑娘,帶著一身髒污回來,你國公府的名聲還要不要?頤壽堂那老傢伙,素來是心狠手辣慣了的,往年不知捏碎多少人命,想來這個“不中用”的孫女,她亦不會放在眼裡,轉眼給武定侯家的遞個眼神,一併起身告辭,末了還要叮囑,“眼下這事兒十二萬分的蹊蹺,夫人也難做,不如找老夫人拿個主意,至於我們,時候不早,也就不在府上叨擾了。”

  孫氏心裡一團亂麻,敷衍二人幾句,便讓人帶上瘋瘋癲癲的袁嬤嬤往靈堂去,倒要看一看突然現身的是何方神聖。

  這廂,無論景瑜如何勸諫,景辭偏就是蠻牛一般固執,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是她見了我要藏要躲,我無愧天地,應有何懼?”緊要關頭竟又鬧起了讀書人的迂腐耿直,直管站在棺槨前,挺直了背脊,半分不讓。

  待孫氏一來,先就與已然脫胎換骨的景辭面對面想沖,孫氏驚得後退,好歹讓丫鬟扶住了穩穩站在朱漆廊柱前,捏著手帕的右手直指景辭,“你你你——”個老半天,半個字說不出口。親見比耳聞多出十倍百倍震撼,她春風得意之時怎能想像,一個早已經該被野狗啃得骨頭都不剩的人,如今會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冷著一張臉如厲鬼一般等著她自投羅網。

  景辭上前,孫氏退後,所攜一群丫鬟婆子都瞪大了眼瑟瑟發抖,當她是妖精怪物一張嘴就能吞下一個人,誰料得到她施施然走上前來,屈膝低頭,嘴角劃一道譏諷的弧,慢慢悠悠同孫氏行禮問安,“夫人萬安,分離多時,景辭日夜掛念著夫人,未敢懈怠。”未敢懈怠四個字拆成頓點,似鼓槌一下一下砸在孫氏心頭,砸得她頭暈眼花啞口難言。

  夜是殺人夜,滿地蕭索,無風無月。

  孫氏顫顫巍巍,抖抖瑟瑟,指著景辭的手抓不穩輕飄飄一張絲帕,風捧著素白的絲綢卻最終無法阻止它落地。孫氏啞著嗓子問:“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等了半晌竟等來這樣一句愚蠢之極的話。景辭不由得歪嘴笑,眼底卻結著一層破不開的堅冰,冷得刺骨,“夫人說呢?夫人希望景辭是人……還是鬼?”她膚色雪一樣白,因消瘦而變大的雙眼帶著恨意,一身白衣,長發如瀑,分明是天地間一縷幽魂,是鬼,是孫氏擺脫不去的夢魘。

  正逢她驚惶無措自亂陣腳之時,老夫人跟前兒的大丫鬟梅仙兒前來遞話,因說老夫人曉得有貴人登門,要將人請去頤壽堂說話,吩咐孫氏也一併來。

  景辭失去太多,因此無畏無懼,謝過了梅仙兒就要跟著往頤壽堂去。才提步便被景瑜拉住了手臂,她眼睛裡透著不贊同,又與她搖頭,無聲說:“別去……”誰都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闖個明白,又如何讓她對這座千人血萬人骨堆出來的冷冰冰府邸徹徹底底絕望。景辭上前一步,側過身時聲音擦過景瑜的耳,只有四個字,“我的丫鬟。”老夫人眼明心細,必然要將景瑜也看管起來,但送走一個素未謀面的丫鬟於她而言不算難事。

  頤壽堂還是老樣子,古樸的裝飾里擺滿了價值的寶貝,這裡頭的精貴要藏著掖著不讓人輕易發覺,只有懂行的才能瞧出端倪,品出國公府的潑天富貴。

  她只覺得冷,莫明的被一股寒氣侵襲四周,明燈高照的頤壽堂反倒成了深不見底的雪窟,不知幾時是頭,也不知幾時崩塌。親近的人在腦子裡走馬燈似的繞上一圈,能勾起思念的大都已去了天堂,餘下的只有陸焉,唯有他,只單單默念他姓名,都已覺完滿。忽而又發覺出自己的卑劣,無非是依仗他的庇護才敢如此放肆地任性而為。

  老夫人才用過參湯,盤腿坐在榻上,翹著精神尚好,不像是將將經歷過大悲大苦之人。見著景辭,也不顯訝異,只在瞥過面白如紙的孫氏時,眼睛裡透漏出些許鄙夷。可就是這麼一個人人鄙夷的愚昧婦人,趁著國貨家亂之時,將國公府攪成一團亂麻。

  沒人開口,孫氏在老夫人面前連聲都不敢吭上一句,何況是哭鬧?她這是耗子見了貓,一碰面便讓降服了,老老實實。景辭也在等,等老夫人定調,祖孫二人沉默中對峙,沒人進沒人退,似一場漫長無聲的審判,最終的結局是親情與血緣的徹底決裂,他們毫不猶豫,他們乾脆果決。

  十兩銀子一錢的碧螺春入了口,仍遭了嫌棄,老夫人皺了眉,撂下茶盞,淡淡道:“姑娘好生面善。”話音落地,景辭幾乎要笑出聲來,好好好,好一個絕情決意的府邸,好一扇高築緊閉的家門,為了到手的富貴,為了這千金難買的香茶雪飲,她必須死。

  景辭但笑不語,孫氏這會子終於回過神來,附和道:“是呢是呢,也難怪袁嬤嬤會認錯,如今這仔細瞧著,真跟我們家已故的六姑娘一模一樣……”見老夫人面色不愉,便只好乖乖閉嘴,留個清淨。

  “不過……姑娘如何會在此時到青岩靈堂前跪拜?”老夫人不疾不徐,兀自說著,並不需景辭答話,“聽前頭回話說,未去的賓客都聽見嚷嚷了?這倒是不妥,真傳了出去,於名聲無益。”

  孫氏真想說可不是可不是,真該綁了這人送去衙門裡分辨,但看老夫人寒霜似的面色,話不敢出口,只默默點頭。

  景辭笑,滿含不屑,“老夫人要如何不妨直說,天不假年,夫人的年歲掐在手裡數,應長話短說才是。”

  她這番言語,按理說是大逆不道,但她分毫不懼,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頤壽堂內一張張噁心嘴臉,等著從前滿口親熱的祖母繼母下手出招。

  老夫人被她刺得一股血氣亂鑽,胸悶腹痛,但面上不可表,依舊是穩操勝券的從容氣魄,緩緩道:“如此,只好請姑娘明日與老身一道上坤寧宮請皇后娘娘分辨清楚,是真是假自有論斷。”

  她便瞭然,這一回家中不但不認,還要取她性命以絕後患。

  ☆、第94章 斬斷

  第九十四章斬斷

  如同對她最後的憐憫,這一夜她始終守在景彥身邊,沒有痛感也沒有眼淚,懵懂中想起小時候,想起與景彥打打鬧鬧玩玩樂樂的年歲,他走後,記憶中剩下的似乎只有快樂,他的笑臉他的關懷,一幅一幅如同昨日畫卷,歷久彌新。

  想來她的童年時光始終疑惑,國公府不是她的家,皇宮更不是,她所牽掛羈絆的唯有景彥,未嘗人間疾苦卻又在單薄人情、飄搖風雨中相依為命,而如今再是難以割捨的骨肉親情也要在天亮之時快刀斬斷,但即便是疼,疼得心肺俱裂,也要挺起脊樑,守住尊嚴。

  風起了,冰冷的冬夜忽而有了暖意,大約是春滿大地,要將該帶走的帶走,該留下的留下,一切自有天命。

  白幡飛舞,身邊一個老實婆子畏畏縮縮在門前催促,喚一聲“姑娘”停了許久才憋出後一句,“得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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