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眼看就到殿閣,就這咫尺距離,老天爺偏要玩一出急轉直下逼得你怨恨交加。身後聽聞一聲哎喲哎喲呼痛,馨嬪石徑上崴了腳,連帶著一身厚重狐裘撲倒在地,本就重病在身,自然遠遠落在後頭,這一下更起不來身,只剩等死。

  景辭隱約聽見哭聲,那男人音調似曾相識,跨上一步越到馨嬪身邊,挑開她猩紅的大氅,露出一張溫婉娟秀的臉,呈給馬上梳小辮拿彎刀的蒙古將領,諂媚道:“大人!宮裡留下的妃嬪不多,這就是一個,品級不高不低,但伺候過皇上,她親爹是西北大將戰功赫赫的鎮遠大將軍,大人享用了她豈不快哉?”

  景辭趁著夜色,躲到遠處山石後頭,不敢走不敢動,怕稍稍一點兒動靜就引來殺身之禍。

  馨嬪掙扎尖叫,卯足了勁往前挪動,沒爬上幾步就被拖回來,隨即扯高了嗓子破口大罵,“毛仕龍!你這數典忘祖叛國投敵的亂臣賊子!烏龜王八蛋!放開我,放開!你今日如此待我,等聖駕回宮,就不怕皇上誅你九族嗎!”

  毛仕龍亦是滿身狼藉,混亂中飛翎帽不知落在何處,束髮雜亂,衣袍帶血,一看便是敗軍之將,投敵之臣,攥住了她雪白衣襟向前一扔,甩在元人馬蹄之下,“娘娘且省省力氣,留著伺候巴倫圖上上下下三千鐵騎吧。皇上若這能回來,殺頭凌遲誅九族都成,橫豎娘娘是看不著了。”

  馨嬪聞言,當即嚇得面色慘白,牙齒打顫,絕望與恐懼席捲了她,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是想像、是無力而為,她心中恨不能將毛仕龍剝皮抽筋暴屍鬧市,腦海里將已將他碎屍萬段,但到頭來卻只能咬著牙用盡全力大吼一句,“毛仕龍,我操你祖宗!”

  眼淚、叫罵,最儒弱最悲哀。

  毛仕龍面對著東南殿閣瘋狂蔓延的火光,稜角分明的臉被化作一半明一半暗,他已然丟開了禮義廉恥忠孝悌義,她逃跑為活,他叛變為生,亂世風煙里,有薄命紅顏蓋世英雄,也有被罵作狗畜叛變投敵的jian佞小人。

  忍辱、苟活,都為這條在高位者眼中螻蟻一般卑賤的命。

  流血、殺戮,是人是鬼,是忠是jian,就在此夜遮天蔽日的火光中分辨。

  “娘娘、公主,還有沒有?有,獻給汗王,帶回特爾特。”那蒙古將領會操一口生硬的漢話,膀大腰圓,黑熊一般嚇人,手握住腰間彎刀,坐在馬上問毛仕龍。

  毛仕龍連忙答:“沒了沒了,永昌公主峻寧公主連帶幾個小的沒封號的都抓去兩儀殿,漢人皇帝那個不行,妃嬪本就不多,年輕頂用的也就剩下這一個漏網之魚。”

  那人拿刀指著他說:“你最好都說的是實話。”

  毛仕龍忙不迭點頭,“是是是,小的句句屬實,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將軍大人。”這張諂媚討好的嘴臉,是夏天的隔夜飯,發餿發臭,教人噁心反胃。

  話到此處,後頭一位略顯年輕的男人拍馬上前,俯身攥住腰帶,一把將馨嬪抓起來掛在馬上,誰也沒料到,她不不甘心,下地獄也要拖住親姊妹,“誰說沒有?太后的心肝兒肉兒定國公府的掌上明珠汝寧郡主你怎不提?連太子都求而不得的絕色佳人,將軍不想要?”

  毛仕龍亦是神色一凜,低聲呵斥道:“去他娘的賊婆娘,死到臨頭還不老實,胡說八道什麼!”

  蒙古人並不理他,只問:“人呢?”

  馨嬪眼中放出光來,似迴光返照,興奮異常,抬手向景辭奔逃的方向一指,惡狠狠咬緊了後槽牙說:“往西邊昭華殿去,就是那個穿紫貂絨大氅的,將軍大人,我家六妹妹可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若將其獻給汗王,必使得君心大悅!將軍高升,不日可待!”

  蒙古將軍抬手一勾,身後便立刻閃出三個身形壯碩的元兵。

  千鈞一髮,景辭這廂正要跑,沒成想陡生變數,竟被梧桐捂住了口鼻攥著手腳不能動彈,白蘇一言不發立刻去解她肩上大氅,轉而披在自己身上,動作乾淨利落,不帶一滴眼淚,不留半分踟躕。但景辭睜大了眼,看得見她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心底無法掩藏的恐懼。

  嘉禾與梧桐對上一眼,沉沉道:“好姐姐,郡主就交給你了。”

  梧桐不敢多說,只應他一句,“你放心。”

  一切仿佛已計劃周詳,他們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只獨獨將她排除在外。刀懸頭頂,心自成傷,連哭泣擁抱的資格都沒有,被緊緊捂住的口鼻發不出音節,眼淚無聲地落,一滴滴灼燙了梧桐手背。命運手持利刃,一刀刀穿刺她的心。她目睹白蘇沉靜無波的眼眸,承受她在生與死之間博弈的痛苦,最終無人能懂,她竟留下微笑,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曾經熟識又在此刻抹去了記憶,她是天邊隕落的星,你只能惋惜,無法捧起。

  白蘇嘴唇開闔,無聲地告知她,“這是命。”

  生離死別,紅成萬丈,一切都歸因於宿命,你無法逃離,亦不去追尋,沿一條荊棘滿布的路,暴風驟雨里踽踽獨行。

  最後,她深深再看景辭一眼,似告別又似初見,是感激亦是遺憾。再沒有時間發展一場痛哭流涕的生離死別,景辭閉上眼,白蘇便已與嘉禾一道衝進蒼茫無邊的夜幕中。

  半夏在一旁捂著嘴哭,難過得厲害了便張嘴咬自己,疼,從心臟出發蔓延入四肢百骸,無一處安穩,無一處沉定。

  想要大聲呼喊,撕開了喉嚨叫罵,或是抽出雪亮寶刀與元兵拼個你死我活再無遺憾,但心底的軟弱、怯弱在洶湧澎湃的恨意之後似藤蔓蔓延,似青苔長滿胸腔,漸漸將身體拖進泥潭,將勇氣都揮散。

  她頹然,眼前一片漆黑,風吹來骨頭都在發冷,適才發覺衣裳早已經被冷汗濕透,發跡上沾著水,整個人像是剛從池子裡撈上岸,面色蒼白,嘴唇發烏。

  靜悄悄,四周是靜悄悄死一般安寧靜謐。

  一隊元兵分兩路,一路回兩儀殿大開饗宴,一路去追夜色中奔逃的白蘇與嘉禾。半夏跪倒在地,哭夠了,只剩下嗚咽,喃喃著:“怎麼辦……怎麼辦……”

  遠處哭聲罵聲交疊,餘下時間是追魂奪命一般緊迫,沒時間悲悲戚戚低頭嘆惋,孤身無緣,她必須撐住。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她眼前只剩淙淙外流的白玉川。

  ☆、第84章 流落

  第八十四章流落

  世間禍福實難預料,當年被孫氏誣陷,避走別莊,囫圇學會泅水,未料今日可作救命之用。於宮牆盡頭脫了大氅短襖,靴子也蹬掉,向後一躍跳入冰冷刺骨的白玉川,與梧桐半夏一道潛水而出。

  再見天日之時,周身已凍得失去知覺,火光與劍影似乎已然遠去,隔著高高紅牆,仿佛成就另一個烈獄。

  沿河即是城西御正街,往日繁華喧囂的街市如今只剩蕭索,枯葉橫屍、斷壁殘垣,應是國破山河在的悲涼,從眼前到心底,身處孤城無力回天的痛撕扯著經脈,元兵大約已然殺光搶光這一片,帶著綾羅綢緞女人美酒撤回漢人皇帝的亭台殿宇,上他女人,燒他的宮池,踐踏漢人最最矜貴的臉面。

  沒了,什麼都沒了,一切皆空。她腳步虛浮,與半夏梧桐相互攙扶著,一步步向前,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只餘下痛失手足的悲慟。哭也哭不出來,眼淚是恥辱,面上是結了冰的木然,滲入骨髓的恨。往日你談國讎家恨,不過往事悠悠,而今就在近前,才知何為恨,恨不能屠他全族,殺他父兄,依然難解心頭之恨。

  天邊翻出一抹魚肚白,老天的臉躲在雲後,悲憫地俯瞰地獄一般殘忍血腥的人世。若這是天命,則天也不當未天!人亦無處求援,到頭來都是死,然而天地不仁,蒼生何辜!

  同源巷裡住家要麼死,要麼出城南逃,許多家門都沒來得及鎖,倒給落難之人一處避雨的瓦礫。景辭躲進一間上算整齊的小四合院,梧桐從院中撿了柴刀四處探看,半夏扶著景辭走近主人家臥室,屋裡只有一張冰冷的炕床,一台木櫃,一張桌,木櫃裡還剩些衣裳,半夏一面哆嗦一面從裡頭找出幾件能穿的,幫著景辭將身上濕透的夾襖襦裙換下,穿上京城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舊棉襖。平日裡金尊玉貴的郡主,而今狼狽異常,戰火紛飛的時候,再是王公貴族,跪下元人鐵蹄之下,又能撐住幾分?

  到頭來靠的是上直衛,羽林衛,金吾衛千萬赤誠勇猛的熱血男兒,多少還是半大的孩子,稚嫩身軀將將撐起沉重鎧甲,一夜之間已死在正陽門外屠戮戰場,死在元軍彎刀下,未曾涼透的屍體被馬蹄來回踩踏,成了碎屑斷片,與滿地泥淖融成一體,報國之心無所依,換來死無葬身之地。

  等梧桐找出半張烙餅,端一碗涼水進屋時,半夏也已換上一身洗的發白的婦人衣裳,梧桐將烙餅遞給景辭,缺了口的青瓷碗擱在小桌上,找一件男人穿的短打換上,“這家子人都跑了,城內並非久留之地,西北駐軍馳援還須數日,元人霸占京師,不定還要殺上幾日,咱們得往南逃。”

  半夏打著哆嗦問:“往南?向南幾里?十里還是二十里?難不成要一路跑到江南去?”

  梧桐勸說景辭吃了這半塊烙餅,眼下才有力氣趕路,無奈景辭搖頭拒絕,她便只好將烙餅包好藏在衣襟里,一百兩一張的銀票似的寶貝著。

  景辭木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嘆出一口氣來說:“走到哪算哪兒吧。”

  梧桐扶她起來,低聲權威道:“郡主放心,大人收到消息不日便會回京,屆時咱們與大人碰上面便好。”

  “好?好什麼好!已去的人都去了,你們神通廣大的提督大人即便回來又能如何?能將白蘇姐姐還回來嗎!”悲傷無處可去,半夏顯然將這筆帳算在外出未歸的陸焉身上。或許如此,痛失至親卻無處發泄的仇恨能獲得一刻解脫。

  景辭與梧桐,默然回頭望見半夏因疼痛而扭曲的面龐,雙雙無言以對,她不願責怪半夏,亦無話可說。

  最終她嘆息,拉住半夏身上粗糙老舊的衣衫輕聲道:“走吧——”再對梧桐,“路上也再沒有什麼郡主了,你若不嫌委屈,便跟著半夏稱我一句姑娘吧,只當是京城南安鋪子家的二姑娘,逃難時與家人失散,一路往南尋親找人的。”

  半夏自知無狀,只管低著頭,木著一張臉,無話。

  一路上她沉默異常,自認罪人,罪孽深重,身披枷鎖,步履沉重。身邊走過殘缺的屍體、零落的行囊、折斷的旗杆橫在路邊,沒了主人的牲畜四處逃亡,承安門大開著,沒有守衛也不見饑民,唯有棧道上雜亂無章的車轍與馬蹄印供人想像,昨夜的生死逃亡仿佛夢境,今日的蒼涼寥落猶似傳說。任誰也不敢相信,前一日歌舞昇平繁華如斯的京城,會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泯滅崩塌。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