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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超結結實實一怔。

  “……於韋玄貞。”張文瓘緩緩接上下半句,沉重地閉上了眼睛。

  兩日前,小皇帝因為安東戰場之事大鬧了一場,先責單超,又怪戴至德,把一眾輔政宰相全數落了個遍,緊接著便重賞韋玄貞,誓要跟朝臣鬧對立到底。

  但小皇帝在朝堂上的根基實在是太薄弱了,薄弱到他都已經表現出了如此之大的決心,卻沒人願意跟風迎合上意的程度。太和殿早朝上甚至出現了文武重臣紛紛出言反對皇帝,又將韋玄貞霸占寺田等事拿出來彈劾的情況。

  孤立無援的小皇帝沒有向群臣屈服,他採取了他父親當年立武氏為後的強硬手段——跟所有的反對者懟到底。

  於是,小皇帝決定封韋玄貞為侍中,中書省宰相第二位。

  “瘋了?”單超皺眉道:“韋玄貞何德何能,越級提拔為侍中?置戴、張、來相於何地?”

  方才在前廳廝見之後,戴至德立刻緊逼著單超入宮面聖。單超惦記著後院裡的小青龍,差點跟兩位鬍子花白了的老宰相翻臉,無奈明崇儼使人來報,說謝雲已變回了人身,且情況趨於穩定,他才勉強鬆口入宮一趟。

  三人共乘一架馬車,張文瓘長嘆道:“正是!因此老朽據理力爭,試圖說服陛下回心轉意,然而爭辯中言辭有些激烈,激得陛下極為光火,立刻要傳召將軍的尚方寶劍……”

  單超心中正想著家裡的謝雲,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尚方寶劍?幹什麼?”

  張文瓘老淚滾滾而下:“想是要殺了老臣罷!”

  “……”單超只覺荒謬,簡直說不出話來。

  “不止如此。”戴至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陛下要提拔韋玄貞為侍中的消息傳了出去,反對的奏章如雪片般飛進御書房,更令陛下難以容忍。我有個相熟的宦官在御書房當差,今早偷偷尋出宮來,告訴我陛下在宮裡發火,跟人說:我欲將天下與之韋玄貞,又有何妨?!何必吝嗇於區區一侍中!群臣再有異議,我即效法堯舜之德,禪位於韋玄貞,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單超:“……”

  車馬駛進內宮,三人都下了車,匆匆跨進御書房的門,老遠就只聽嘩啦一聲瓷器翻倒的巨響,緊接著小皇帝的吼聲傳來:“都不把朕放在眼裡!一個個的,都想騎在朕脖子上——!”

  戴相、張相見怪不怪,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景象。

  單超走到御書房門口,被宮人戰戰兢兢攔住了,便溫和道:“去稟告陛下,平王前來求見。”

  宮人根本不敢在皇帝氣頭上捋老虎鬍鬚,但也不敢違抗單超的命令,只得發著抖進去了。片刻後只聽小皇帝聲嘶力竭大吼:“不見!”隨即砰地一聲。

  “……”宮人滿額角是血地出來了:“回……回稟平王,陛……陛下不見……”

  單超略一吸氣,面沉如水,伸手推開了宮人。

  “——平、平王留步!哎哎!擅闖宮禁是……”

  單超頭也沒回,在宮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中大步走進了御書房。

  小皇帝站在一堆破碎的瓷器擺設中氣喘吁吁,桌案上、地上滿是散亂的奏章。單超撿起一本,觸目第一行便是“韋氏雖出皇后……”接下來滿眼是御史的斑斑血淚。

  單超搖頭一嘆,沉聲道:“陛下。”

  小皇帝驀然回過頭,喝道:“誰叫你進來的?!你們果然都把朕的話當放屁是不是?!”

  “臣不敢。”單超道:“聽說陛下要將天下拱手讓給韋侍郎?”

  小皇帝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單超,半晌挑釁地抱起臂,昂頭問:“你也是來阻止朕提拔韋玄貞為侍中的?”

  “——不敢。”單超一揖手,委婉道:“臣雖然蒙先皇錯愛,得以遺詔輔政,但自知才學見識都十分淺薄,遠遠不如中書省諸位相公。陛下要提拔韋侍郎,臣並不敢置喙,只要戴相、張相、來相、郝相都同意,臣自然沒有任何意見。”

  ——換言之,就是我打死也不同意。

  小皇帝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隨即怒吼出聲:“這天下是朕的!朕想提拔誰就提拔誰,想賜死誰就賜死誰!哪怕真禪位給韋愛卿,也沒有你們說話的份,知道否?!”

  單超卻搖頭道:“不,陛下……您錯了。”

  “隋末大業十三年,高祖以勤王為名,自晉陽起兵,一路攻下大興城,改名長安,受禪稱帝,奠定江山。武德九年,太宗發動玄武門之變,斬殺廢太子建成及齊王元吉,平定東突厥、征討高句麗、設立安西四鎮,開創了大唐太祖的貞觀之治。貞觀二十三年,先帝即位長安,罷遼東之役、免土木之功,平定西突厥,征戰高句麗,立下了六十一尊番臣像……”

  “這江山是祖宗鐵馬征戰打下來的,這社稷是一代代忠臣良相治理出來的。”單超溫和而不容抗拒,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說:“即便是你也不能隨便將其拱手相讓,陛下,這不是你私人的東西。”

  小皇帝面色煞白,嘴唇顫慄不已,半晌才擠出仇恨的聲音:“你自以為……自以為是朕的便宜兄長,便能教訓於朕,是麼?”

  單超平靜道:“並非自以為,我就是。”

  戴至德和張文瓘互相攙扶著,走到門口,都愣在了那裡。

  “滾……滾!”小皇帝隨手撿起幾本奏摺,劈頭蓋臉扔了過去:“沒一個效忠於朕的,全是逆臣!給我滾!”

  單超定定地盯著他,半晌欠了欠身,那動作中似乎帶著某種冰冷堅硬的意味,繼而轉身走了出去。

  “別得意得太早!”小皇帝的怒吼從身後遙遙傳來:“先皇也曾違逆群臣之意,先皇能辦到的,朕自然也能——!”

  單府正門轟然大開,雨點般急促的馬蹄一躍而進,隨即在長嘶中停在了前院。單超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向後院走去:“謝統領呢?”

  管家小心道:“明先生一直陪在內室……”

  單超點點頭。少年時喜怒難掩於色的輕浮已從他身上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驚人的鎮定和沉著,似乎方才宮中那番疾風暴雨沒有給他造成絲毫影響,亦不會將來自外界的任何不安和危險,帶到謝雲身上。

  就像每個守護家眷的男人該做的那樣。

  他疾步穿過迴廊,遠遠只見明崇儼站在內室門外,以目光注視著他走近,旋即沉默地低下了頭。

  “……”單超站在緊閉的房門前,低聲問:“謝雲他……”

  “已用了藥,但只能保一時。龍失逆鱗性命攸關,一旦回天乏術……”

  明崇儼頓了頓,示意他進去:“謝統領醒了,怕是更願意跟你說說話。”

  第108章 賜宴

  單超推門進屋,謝雲正倚在靠枕上,微合著眼皮。側面線條從光潔的額頭延伸到挺拔的鼻樑,乃至全無血色卻十分優美的唇, 眼睫形成的弧度在鼻翼覆下淺淡的陰影。

  單超呼吸急促, 腳步停在榻邊,只見謝雲睜眼微笑道:“來了?”

  “……”

  謝雲面色十分疲憊, 但眼底卻滿溢著平靜的欣喜,掌心握住了單超溫暖粗糙的手指:“何必這副臉色?人有生老病死, 都是正常的,別這樣。”

  單超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下,謝雲戲謔道:“難道此刻不死, 便永遠長生不老了?人生百年, 早一刻晚一刻的區別而已。”

  單超艱難地發出聲音:“……你的逆鱗何處去了?”

  “碎了。”

  單超的咆哮尚未出口,謝雲說:“碎徹底了,拿回來也沒用了。”

  “肯定有辦法的, 告訴我!只是一片鱗而已!否則我這就殺去涼州關山,大不了重新搶一片來……”

  謝雲卻輕而易舉地打斷了他:“來得及麼?”

  單超難以接受地喘息著,拳頭緊緊握在身側,連手臂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如我們用剩下的時間說點開心的事吧,”謝雲掙扎坐起身,隨著這個動作咳了幾聲,沙啞笑道:“小皇帝自己往死里作,按跳大神的預言,你對那個位置怕是很有一爭之力了。最近跟中書省那幾隻老狐狸走得挺近?”

  “……”

  “日後兵變上位改元,想好年號了麼?”

  “……”

  兩人靜靜對視,謝雲艱澀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把喉頭湧上的血腥咽了回去,視線有些渙散。”當年在漠北……”單超恍惚道,“你說有一天我會征戰沙場,功成名就,位登九五……你說的一切都將成真了,但你自己呢?”

  “你說如果我退縮不前,最終不僅自己束手待死,亦會將身後支持我的人拖下地獄……但自始至終站在我身後的只有你啊。如果你不在了,以後哪怕有潑天的榮華富貴,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撲通一聲悶響,單超跪在了榻邊,緊緊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水跡卻仍然從指fèng間滿溢了出來。

  這完全崩潰的姿態從未出現在他身上過。這個男人即使是在艱苦卓絕的青海戰場上,在屍山血海的西北荒原中,都像出鞘的利劍般挺拔、堅定,從未有過一絲動搖。

  謝雲竭力揚起脖頸,深深吸了口氣,感覺熱淚順著鼻腔倒流回喉嚨,半晌道:“我錯了。”

  “你……”

  “當年我去漠北的時候,不僅叛出暗門,亦無法倚仗皇后,原本幾乎走投無路,是你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我本想利用你的血統,日後登高一呼,群雄百應,做個手握從龍之功的權臣……”

  單超含淚笑問:“怕是還想過挾天子以令諸侯,對吧?”

  謝雲疲憊地笑了笑:“那都太遠了。”

  屋內沉默片刻,謝雲小聲說:“後來皇后傳信讓我殺你,這想法就變了。有一句話沒騙你,這天下當人師父的,大多都護自己徒弟的短,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變成了今天這樣……”

  他再難支撐身體,閉上眼睛蜷縮起來,微帶著濕意的臉頰貼在單超掌心中,喃喃地道:“我這麼自私會算計的人,只想安享尊榮,最不願意吃虧……如何就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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