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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對,我並不冷靜,也沒有很酷地嚴守自己的節奏。這不過是平衡的問題。只是習慣性地將自己懷抱的重量巧妙地分攤在支點的兩邊罷了。在別人看來或許很酷,可做起來絶不容易。遠比看上去勞神費力。而且支點承受的總重量也不會因為保持均衡減輕些許。

  儘管這樣,作還是寬恕了白——也就是阿柚。她身負重傷,僅僅是一心想保護自己。她是個軟弱的人,未能裹上一層足夠堅硬的外殼自保。面對步步逼近的危機,為了尋覓一個稍稍安全的藏身之地,她已經耗盡全力,再無餘力去選擇手段。誰又能責怪她呢?但歸根結底,她不管逃得多遠,最終還是難以逃脫。潛藏著暴力的黑暗影子窮追不合。那就是惠理稱作“惡魔”的東西。於是五月里一個冷雨霏霏的靜謐的深夜,那東西敲開了白的房門,用繩索絞住她美麗的喉嚨,殺死了她。恐怕是在註定的場所,註定的時刻。

  作回到房間裡,拿起話筒,不假思索地摁下快捷鍵打給沙羅。聽見電話鈴響過三聲,他猛然醒悟過來,改變主意放下了電話。時間已晚。而且明天就能見到她,可以面對面地和她說話。之前不該以暖昧的形式與她交談。這些他心知肚明。然而無論如何,他此刻就想親耳聽到沙羅的聲音。這是從內心自然湧起的感情。這股衝動難以抑制。

  他將拉扎爾貝爾曼演奏的《巡禮之年》擱在轉盤上,放下了唱針。平定心緒,側耳聆聽那音樂。海門林納的湖畔風景浮現在眼前。白色的窗簾在風中微微飄曳,小艇在波浪間搖盪,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林中的鳥兒在不厭其煩地教幼鳥鳴叫。惠理的發間留著柑橘類洗髮露的香氣。她的辱房柔軟豐滿,蘊涵著生命延續的稠密的重量。似乎很難親近的指路老人,衝著夏糙吐一口硬硬的痰。狗兒歡歡喜喜搖著尾巴跳進雷諾車。追溯著這樣的情景,這些記憶中隱存的心痛又回來了。

  作傾斜酒杯啜飲帆船威士忌,品味蘇格蘭威士忌的香氣。胃囊深處隱約發熱。從大學二年級的夏天直到冬天,滿腦袋光想著死亡的那些日子裡,每晚就是這樣喝一小杯威士忌。不這麼做就睡不好。

  電話鈴突如其來地響起。他從沙發上起身,抬起唱針,站在電話機前。十有八九是沙羅打來的電話。這種時間還打電話來的,除了她不會有別人。大概是知道自己打過電話,於是回電了。鈴聲連響十二次,作始終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拿起話筒。他雙唇緊閉,屏息靜氣,緊盯著電話機。就像為了尋找線索解答黑板上又長又難的算式,離開幾步檢查細節的人。但找不到線索。鈴聲不久停息,沉默隨之而來。意味深長。

  作為了填埋那沉默,再次放下唱針,坐回沙發上繼續聽音樂。這次他努力不想具體的事。閉上眼睛,清空腦袋,將意識集中在音樂上。不久,彷佛是被那旋律引誘出來一般,形形色色的影像在眼瞼內側接連不斷地浮現又消失。那是一連串沒有具體形象和意義的影像。它們從意識的黑暗邊緣朦朦朧朧出現,無聲地橫穿可視領域,被吸入另一邊消失不見。就像橫穿顯微鏡的圓形視野、具有謎一般輪廓的微生物。

  十五分鐘後,電話鈴再次響起,作仍然沒有拿起話筒。這次連音樂也沒停,坐在沙發上不動,只是注視著那黑色的話筒。他也沒數鈴聲的次數。不久,鈴聲停息,只有音樂傳入耳中。

  沙羅,他想。我想聽你的聲音,比什麼都想。但是,此刻我不能跟你說話。

  明天,沙羅說不定不選擇我,選擇另一個男人。他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想。這完全可能發生,也許對她來說,這才是正確選擇。

  那位男子是怎樣的人,兩人締結了怎樣的關係,相處多久了,作無從知曉,而且也無意知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自己能給沙羅的很少。數量有限,種類有限。而且從內容來看,大體是不值一提的東西。誰會真心想要這種東西呢?

  沙羅說她對我有好感。那大概是真話。然而世上有許多事情,單憑好感是無濟於事的。人生漫長,有時過於殘酷,有時還需要犧牲者。必須有人扮演那樣的角色。而且人的身體本來就被製造得很脆弱,容易受傷,割一刀就會流血。

  總而言之,假如明天沙羅不選擇我,我大概真的會死去。他想。不是真實地死去,就是象徵性地死去,不論哪種都相差無幾。不過這一次,我大概真的要一命嗚呼了。沒有色彩的多崎作會完全失去顏色,從這個世界悄然退場。一切都化為無,只剩下一小塊凍得堅硬的泥土——說不定這就是結局。

  沒什麼大不了。他說給自己聽。這是一直以來好幾次差點就要發生的事,就算真的發生了也不奇怪。不過是純粹的物理現象。上足的手錶發條漸漸鬆緩,轉矩無限接近於零,用不了多久齒輪就會停止運轉,錶針忽然停在某個位置上。沉默降臨。僅此而已,不是嗎?

  在日期變更前上床,關掉枕邊的檯燈。要是能做個有沙羅出現的夢就好了,作心想。哪怕是個情色的夢也行,當然,不是也可以。但可能的話,最好不是哀傷的夢。如果能在夢裡觸碰到她的身體就更好了。無非就是夢嘛。

  作的心追求著沙羅。可以這樣發自內心地追求某個人,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在時隔許久之後,作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也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當然並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時還會感到痛心,感到窒息。會有恐懼,會有陰鬱的倒退。然而就連這種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戀的可貴的部分。他不願失去此刻這種心情。一旦失去,或許再也不能遇到這樣的溫情了。失去它,還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應該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後別想再追到什麼人了。”

  惠理這麼說過。她說得大概沒錯。作也明白,不管發生什麼,都必須追到沙羅。但不消說,這並非他一個人就能決定的事。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心靈之間的問題。有應當付出的東西,也有應當獲取的東西。總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假如沙羅選擇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把現在自己能給她的東西,不論是什麼全都給她。趁著還沒有迷失在森林裡,被壞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並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裡。”這是作在芬蘭的湖畔分別時,應當告訴惠理的話。不過那時他沒想到。“那時,我們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擁有能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的自我。這樣的信念絶不會毫無意義地煙消雲散。”

  作靜下心,閉上眼睛入睡。意識尾部的燈火,如同漸漸遠去的末班特快列車,徐徐增速,越變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處消失了。身後只留下風穿過白樺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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