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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正是儒學的意義所在。至少,有這麼一些觀念作為全民共識,統一的帝國就有了統一的思想,也就不但能夠實現書同文,還能實現行同倫。因此,漢歷史雖被王莽攔腰砍斷,漢文明卻不但沒有斷裂,反倒走向了世界。

  儒家倫理不是信仰,勝似信仰。

  然而儒學又畢竟不是信仰。信仰可以不講道理,因為信仰是對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堅定不移的相信(請參看本中華史總序《文明的意志與中華的位置》),因此要麼堅信不疑,要麼不予理睬,沒什麼可討論的。

  相反,儒學則是純世俗的。儒家雖然也講天命,但孔孟的天意其實是民意,董仲舒的天則不但不超自然,還與人合一。所以儒學不是宗教。它能夠成為維護王朝統治的工具,不是靠信仰,而是靠權威。一旦王綱解紐,儒學就會權威頓失,漢民族的精神支柱也會轟然倒塌。

  魏晉便正是如此。皇帝也好,禮教也罷,誰都不是老大,誰都沒有權威。簡文帝司馬昱去世後,十一歲的孝武帝繼位,到日暮時分仍不舉喪。身邊人說:皇上,依禮該哭了。孝武帝卻說:想哭就哭,哪能規定時間?

  禮崩樂壞啊!

  崩壞未必不是好事,正如儒學的獨尊自有原因。事實上,正因為獨尊的儒學失去了權威,我們民族才迎來了又一次思想大解放、文化大繁榮,而且是先有思想大解放(魏晉),後有文化大繁榮(隋唐)。

  獨尊的思想和思想的獨尊,豈非可以不要?

  當然。如果是小國寡民的城邦時代,就不會有;如果是法治健全的現代國家,就不需要。由農業民族建立的統一大帝國,卻不能沒有政治和思想的權威。一旦失去,就會人心渙散,國家分裂,變成一盤散沙。

  三國和兩晉,十六國和南北朝,便是證明。

  然而有此一劫,卻該額手稱慶。因為事實證明,此前帝國的文治和武功都已走到盡頭,再無生命活力。否則區區一董卓,又豈能讓好端端的大漢王朝土崩瓦解?

  不難想像,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一切,我們的文明便大約只能慢慢老去,一點一點地枯萎、衰敗、腐朽,最後爛死,或者被外來的蠻族徹底摧毀,就像羅馬。

  這是文明的生命規律,除非你能關機重啟。

  魏晉南北朝,就是這樣一次機會。

  但,誰又能刷新頁面呢?

  走向南北朝  重建核心價值和實現文化復興的使命,照理說應該由士族來承擔。因為他們是知識精英,也是兩漢以後時代的主人。新文化不由他們建設,又該是誰,能是誰?

  可惜,士族不堪此任。

  產生於東漢延續到初唐的士族,是中華帝國獨有的歷史現象,其他民族和文明沒有。歐洲的騎士也好,日本的武士也罷,都只是獨立階層,不是統治階級。成為統治階級的只有中華的士族,時間則主要在魏晉。

  可惜這個階級很不稱職,因為他們統治的方式就是不統治,既不主張也不作為。有的人甚至上任多時,都不知道自己擔任何官何職,或者故意裝作不知道。

  比如王徽之。

  王徽之的職務是參軍(相當於參謀),起先在大司馬桓溫帳下,後來任桓溫之弟車騎將軍桓沖的騎兵參軍。但無論在哪裡,都蓬頭垢面,衣冠不整,無所作為。

  有一次,桓衝來視察工作。

  桓沖問:你在哪個官署任職?

  徽之答:經常看見有人牽馬來,好像是馬曹。

  桓沖又問:有幾匹馬?

  徽之答:不問馬。

  桓沖再問:近來死了幾匹?

  徽之答:未知生,焉知死。

  兩句話都出自《論語》,牽涉到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是馬廄失火,孔子只問傷人了沒有,不問傷沒傷馬。第二件事是子路問什麼是死亡,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王徽之的兩處引用,都是故意斷章取義,賣弄小聰明。

  對此,桓沖無可奈何,徽之則更加放蕩不羈,有一次甚至坐進桓沖的車裡,還說長官豈能獨占一車!桓沖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在某次見到王徽之時對他說:你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好好工作,我儘快提拔你!

  王徽之卻不回答,只是看著高處,然後用手板支著臉蛋說:大清早到西山去,那裡的空氣很清新。

  呵呵,這就是魏晉風度。

  這樣的風度當然誤國誤民,也是自掘墳墓。試想,一個政權如果號稱屬於某個階級,而這個階級中的人卻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對待它,請問還不該亡嗎?

  擋都擋不住。

  實際上兩晉之亡在於有病,而病因就在士族。士族與貴族的區別,在於貴族靠血統世襲爵位,士族靠門第壟斷仕途。保證這一特權的制度,則叫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又叫九品官人法。具體地說,就是把官職分成九等,叫官品;候選人的基本條件和綜合評估也分成九等,叫鄉品。評定鄉品的叫中正(中正官),朝廷的吏部則比照中正評定的鄉品給予官品。這就是薦舉制,既不同於兩漢的察舉,也不同於隋唐以後的科舉。

  薦舉是曹魏時期陳群的發明,鄉品的評定也要看各方面的條件和本人的表現。但是到了東晉,就只看門地。門地就是門和地,即門第和郡望(籍貫)。比如太原王氏是西晉名門,琅邪王氏是東晉望族。王徽之可以在桓沖面前傲慢無禮,就因為他屬於琅邪王氏,是王導的族人。

  門第和郡望決定著人的命運。名門望族的子弟,不需要任何考核就能給予較高的官品,叫“門地二品”(一品永遠空缺)。寒門和庶族則相反,只能做低級官員。由此造成的局面,就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結果又如何呢?

  帝國沒有了激勵機制,個人沒有了奮鬥目標。一個世家子弟,幾乎剛生下來就有做官的資格,那又何必努力何必奮鬥?因此即便為官一任,也不造福一方。如果有人認真工作,還要被嘲笑,被譏諷,被視為俗氣。

  至於國家的興亡,自然不必也不會關心。因為他們的榮華富貴是家族的門第和郡望決定的,不是王朝和皇上的恩典,那又何必管帝國的死活?因此高級士族中人大多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國難當頭,首先想到的是保家,不是衛國,王衍的狡兔三窟和賣主求榮就是證明。

  有趣的是,帝國似乎也沒指望這些傢伙保衛自己,朝廷授予世家子弟的大多是清要之職,地位高,待遇好,事務少,責任輕。繁雜而辛苦的工作,都交給庶族寒門。久而久之,上層社會便充斥著無能之輩。除了清談誤國和腐化墮落,其他什麼都不會,只能做寄生蟲。

  然而待遇和特權卻一點也不少。根據西晉政府頒布的占田令,官員可以按級別占有近郊田。一品五十頃,依次遞減到九品十頃。更重要的是,法令頒布之前大族多占的田畝並不需要清退,沒占夠數的卻可以“依法”補足,真不知道帝國中央對貪腐的態度是遏制還是鼓勵。

  至少,也是默許。

  社會不公的結果,是兩晉比東漢更加迅速地腐朽。東晉倒數第三個皇帝孝武帝司馬曜,甚至在三十五歲那年被自己的寵妃張貴人謀殺。原因則是好色的孝武帝跟三十歲的她開玩笑說:你這把年紀,就該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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