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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應當仍然是你。”

  “兩個人在同一條船上……”她用手撥拉著小辮,“不能只想著自己。”

  我相信她先前的苦兮兮的訴說戀人粗魯,只是言不由衷的藉口,只是在積蓄一種軟功來改造那貌似硬派的戀人。關於同指導員吃喝不分家,打成一片,符合她外柔內剛的風格,那純屬女性化的妥協,清水那般寡淡的知青頭不會率先開化這層悟性。身旁一個耍小聰明的女孩補充了他的性格。

  知青頭從此緩和許多,穿白領的襯衣,臉上屢屢帶著微笑,收起許多吹毛求疵的惡意,親善得容易使人懷疑記憶中的暴君是否只是一個夢魘。他仿佛只對錢小曼咆哮,照舊訓斥她。她呢,老媽媽般的寬容,極有主心骨,也許這意味著他對她的忠誠--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自如地顯露本來面目。我撞見過他們如痴如醉的親呢,那圓滿的情景多年之後仍能激起怦然心動。她環抱著他的肩,他疲軟無助地倚在她懷中,她吻他的前額,動情而又忘我,仿佛在賜福一個無邪的孩童;他的眼裡閃動著溫順,如一個好脾氣的奴役。

  他們愛得極深,相輔相承,知己知彼,不可分離。

  知青頭在愛情方面的成功,使我想到他的明智:他作過別的試探,一旦意識到失誤,就不屈不撓地開始新選擇;當他抓住了什麼,不再兩手空空,先前的失誤便也不成為其損失了。那算得上是男人的冷靜與功利相結合的表現,我原本以為愛情摻入這些就索然無味,然而,他們如漆似膠卻讓我大開眼界。

  或許我對愛情的理解開始就錯了,結果註定仍會錯,會偏離。

  萬林強從學習班回來時就已老了,那個鋪蓋碩大無朋、無精打采地墜到後腰際。他本是個燦爛的美男子,目明齒皓,頭髮神秘地膨脹著;然而,這時卻老得穩沉,失卻了裸露年青的狂氣和靈氣。

  他依次向大家問好,小心謹慎地把我夾在中間。當我們的目光相聚在一個小點上,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不辭而別,一走了之,但卻不帶任何遊子的慚愧;那樣地有悻於常情,那樣地蔑視愛他的女孩,我感到內心一陣抽痛,它循環在全身,衝到哪裡,哪裡就碎了。

  她疏遠他,那種情景她並非頭一次經歷,早有過一次真心實意的躲避,將他拒之千里之外,不給任何接近的機會,但那以失敗告終。再次疏遠,已激不起任何新鮮的感情,單調平淡,恰如老在臨摹一張舊畫片,需要耗費無數的耐心才能支撐。

  倪娜生前的新房背後,有一片平緩的上坡路,都是些細細的幼樹。那段時間,我對此地無限迷戀,把它當成個秘密的藏身之處,常坐在那兒,任由尖尖的風在耳邊敲著然後穿過髮際匆匆遠行,每一陣都是新風。我不知他是怎麼發覺我的蹤跡的,總之,有個黃昏他突如其來地踏進我的領地。

  “小女孩。”他叫道,聲音憂鬱低沉。

  那三個字浸透著巨大的憐憫和溫情,吹暖了女孩心中的薄冰,她覺得自己在融化,只剩下好小的一個人。先前的苦挨潰散成深刻的委屈,她不由哽咽地說:“你別過來!”

  “孩子脾氣,你什麼時候能長大呢?”他走近我,伸出細長的指頭,滿腹心事地看著那感情細膩的象徵,“至少還得五年。”

  他瘦了,眼窩深陷,下巴直直的。那是個前途未測的人,比他前景輝煌時更富於魅力。他蹙著眉頭,我覺得能感覺到他內心每一絲焦澀的痛楚。在我這一方,已在那瞬間私自下了決心。

  “別再讓我為你擔擾了。”他說,“你那麼悲愴,憂鬱,叫我不得安寧。”

  我嗅到他身上濃烈的煙糙氣,他灰撲撲的冬裝裹不住如同偉人一般的強有力的抱負,我喜歡他閃爍出那種責任心。

  我說:“何必為我擔憂呢?”

  “不知道。”他固執地抿起嘴唇,“不知道。”

  “你是否也為別的女孩擔擾,比如錢小曼。”我問道,渴望他回答得又多又絕對,仿佛只有那樣才會發生些新轉機。以往的都陳舊了,過時了,我不能再迴轉到那窒息人的以往中去。我野心勃勃。

  “知道我怎麼看待知青上鄉下山嗎?備戰備荒也罷,囤兵戍疆也罷,都不能掩飾這是一場悲劇。那悲劇就在於所謂知青,充其量只是一批無知青年。”他嚴厲地補充道,“諸如錢小曼之類,跟他們在一起,我感覺像跟陌路人廝混一般。”

  “但他們有時很無畏。”

  他冷冰冰地瞧瞧我,有些煩躁和冷淡,我不敢把此當作隱隱生恨的一種。他說:“無知導致的無畏,更是悲劇所在。”

  我覺得他有些黑暗,那是老三屆的政治品質在作祟,有時我弄不懂為何會有他們那種複雜得要命的人生觀;就如戴著漂亮的枷鎖,與他們比,我們活得輕飄飄的,註定當不成偉人,卻註定有個自由的靈魂。

  我問:“你近來很苦悶?”

  “或許有一點,但不嚴重。”他精力充沛地笑笑,“我的人生哲學跟小偷正相反,小偷是把別人的東西看作自己的,占為己有,我呢,很麻木,把自己的東西視作公眾的。人貴在超脫,超脫即是無畏。”

  他似乎言不由衷,話內有一種死沉死沉的東西。我感到自己迷失在他的苦衷里,孤獨、悲痛,又很神聖,那是一種暗暗的體貼。

  “答應我。”他再三說,“別再獨自來這裡,你應該成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幼樹林漸漸暗淡,天空是深黛色的,他離我很近,伸手可得;可我分明覺得用一生之久,才能摸索到那人的靈魂,而我,愛他比自己知道得要深。冷溫得發辣的風襲來,我不由戰慄起來,十分離奇,無法抑制。

  那離奇可怕的戰慄我算是染上了,穿戴暖暖的坐在太陽底下,它仍會發作,像一種深切而又純潔的隱痛。那個人我常常見到,一日數次,然而他聚在人群中,就變得若一團空氣,抓不到,摸不著,以至於我難以確認那是否是他。仿佛只有當他於了一人,單獨出現在我視線內,我才敢肯定那是他的身影。

  我仍在黃昏去那片幼樹林,那是個平緩的山坡,類似個不起眼的小土丘。在一天即將結束時,我渴望見到他。有時,他會出現在那條秘密的小徑上,雙手分撥著綿軟細弱的幼樹枝權,它們韌性十足,抽打著他的脊背。他漸漸地朝林子深處走來。在左顧右盼,焦急地尋覓落腳點。

  她每次都調換方位,每一個新的藏身處都帶著她新的感知。她隱入泥丘的四處,當他一踏上小徑的另一端,她就獲得了預感。她被巨大的狂喜衝動得戰慄,她感激他為她而來,那狂瀾般的感激使她幾乎把他當成恩人,當成完美無缺的崇拜者。

  我從隱匿處跑出來迎他,走近他的一瞬間會湧出拍照時的彆扭心情。從十三歲起,面對攝影機我就無法自如,斜著肩站不好,坐不穩,表情僵硬,簡直像中邪。那段歲月的照片我羞於給人看。比哭還悲慘的笑,加上貧瘠呆板的一臉恐慌。仿佛處處埋伏危機。我怕人說我是從那兒走過來的,就如怕將靈魂深處的隱秘暴曬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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