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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居然是個絕大的鬧劇:紙條的正面是張廢棄的防火通知,指導員不過是借用它的背面劃拉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字。關於背面的字,那真正的留言,知青頭並未過目。防火通知是三個月前乾燥的秋季發布的,推算下來,那一天,我連爐火正旺。

  知青頭從此被釘在那個鬧劇的節目牌上,參加那夜驚心動魄一幕的,直言不諱地宣洩沖沖怒氣,扮足了受害者反抗的角色。指導員及那撥回家過陽曆年的東北佬則笑罵知青頭缺乏常識,風雪之夜,空氣濕度高,無火可防。知青頭的外行一下子露出全部餡底。

  我覺得自己成了個站得遠遠的局外人,我這人著眼於未來,苦過後就不成為苦,變成一種超越苦本身的結晶。那夜該不該防火,值得不值得受此煎熬,那涉及到功利;男生對此表現的興趣以及耿耿於懷,讓我感覺異常生疏。我把此已儲為一筆有異彩的經歷,唯有這樣,才不至於辱沒那段憶念。

  我說過,朱慶濤一向嚴肅地磨鍊自已,他的動機是否純正,目前仍無法考證;但我卻從未蔑視過這個人,也許是因為他的氣質具備某種魔力,將他的精神高高吊起,可以感覺它的格格不入,但那邪兮兮的與常情作對的勁頭中卻摻進些可欽佩的秉性,

  在地位上失寵之後,他旋即倒向戀愛。他戀愛的方式詭秘無常,形同搞地下工作。然而進展的速度則掩飾不了靈魂深處的熾熱需求。

  通常,他總在食堂即將打烊時才來打飯,端著飯盒細嚼慢咽,慢慢地,會用鞋尖輕輕地踢一踢我們的小倉庫。

  “誰呀?”我問。

  沒人答話。假若不去開門,五分鐘後他就退卻了。但自從摸到規律後,我總是跑去開門,因為以前已豁出去把此人當仇敵了,如今他一個大轉變仿佛是個意外收穫;我很貪心,想看看這個人是怎樣接近女孩的。

  門一開,他就一大步旋進來,差點撞倒開門人。那就是他的風格,挺剛愎。

  “菜太淡。”他說,“給點醬菜。”

  他撥出一點醬菜,象徵性地嚼著,沒有任何娓娓動聽的談話,只是兩眼盯著人,目光似善似惡,高深莫測。我讓他盯得發窘,覺得他不可思議:突然對一個反感的女孩換了一種目光,心理上能承受住嗎?

  “想什麼?”他壓低聲音問。

  半藏半掖的顫低嗓音通過來,有點溫柔,它讓我惶恐:“沒,沒想什麼。”

  “那你慌什麼!”他嚴厲地說,“你所想的一切我都能一眼看透,只是不到時候我不會攤出來。事實就是如此。”

  我不寒而慄,好奇心早已混滅,感覺這遊戲般的誤會該立即結束。那個人,他野心勃勃,對權力、地位、愛情無一例外,帶著掠奪般的征服意識。尤其當前兩者縹緲無靠時,愛情就成了唯一的追求。

  我是個一到冬天就冷得發顫的弱女孩,好在有一種先天隨時防止飛來橫禍的決斷:人的任何能力都可能創造機遇,說不定哪天隨手就用上了。我醒悟到對他的反感深刻得不可彌補,女孩的愛以好感為基礎,除去這點,愛的本意就朽如枯木。

  “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想法。”我說。

  他目光游移閃爍,仿佛有點氣餒,最後彎腰曲背地瞧著手中的碗筷:“別,別,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可是……”

  “你以為我打算跟你對質?”他揚了揚眉毛,那是男式雜亂的粗眉,焦黃色的,像經過煙燻。他滿臉是說不清楚的樣子,憤懣,驚訝,略帶刁滑,“你想得太複雜,太多疑,這會造成麻煩。”

  從此,他再也不用腳尖來踢打門,偶爾見面他總高昂著頭顱,蜻蜒點水般地將目光在我身上落一落,像在捕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善於開掘人的本性世界,我憑直感生活,它讓我綽綽有餘地感覺到,這個人從不會妄自菲薄,跟他在一起,能體會到狂暴、銳利以及種種偏狹。

  我很滿意這結局,他當了個驕傲的王子,毫不受損傷;至於我,從此又多了個難忘的人。女孩對同自己有過微小愛情瓜葛的人都捨不得輕易忘卻,仿佛那種交往或傷害遠遠深於其它的聯繫。

  令我意外的事很快就發生了,這讓我震驚:那個人對愛情如此馬馬虎虎、粗枝大葉,興趣說轉說轉,如去商店擇物。

  首先是發現知青頭黃得快發霉的枕頭曬在食堂大門口,錢小曼不停地拍打它,陽光下,細布內透出飛揚跋扈的塵灰,她用手在鼻子下揮打著,不停地嘟噥。

  晚上,知青頭來抱枕頭,她就倚在門框上,口齒伶俐地說:“你是個垃圾人,這麼髒的枕頭虧你能枕得下。”

  知青頭瞪瞪她,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小辮,她便像個壞孩子似的尖叫起來。他鬆開手,冷冷地說:“忘了告訴你,連部門口有請。”

  “哪個找我?”

  “去了就知道了。”他公事公辦的口吻。

  她飛快地跑去,小腳蹬在地上咚咚亂響;不一會兒,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笑得前俯後仰:“哪個缺德鬼捉弄我,連部門口拴著一條大黃狗。”

  我覺得他們過於隨便,那惡作劇也庸俗輕浮。像錢小曼那樣無畏的女孩突然淺下去,童心大萌,總有些彆扭,仿佛熟透的人套上個面具,變得面目皆非。後來我才領悟到,那些反常是一場熱戀的開端,本無可指摘,世上有各式的人,各式的人之間又有各式的戀愛,那玄妙無比,盡可以隨心所欲。

  錢小曼綻開了她的情感,然而那場戀愛卻使她操勞和憔恢。“他總訓斥我。”她向我訴說內心的苦衷。

  她好久沒淺笑了,站在那兒顯得嬌小,毫無防禦能力,表情苦兮兮的,仿佛不是在戀愛,而是在受難。

  “你可以反擊。”我說,“那是他的壞毛病,喜歡強加於人。”

  “不過,他總有他的道理。”她說。我在她倉促的苦笑中發覺了酷似知青頭的某種神態,於是便消除了對這親愛的小姑娘的種種憂患。總會有女孩出來承擔和構成知青頭的生活,她挺身而出,便會少卻另一個單純女孩去經歷那個人強硬的戀愛。

  那之後,錢小曼避口不提她的戀人,仿佛已汲取了我戀愛方面的全部精華。她在默默的苦衷中變成個能幹的女孩。她學會一手東北的烹調法,炸熘爆炒樣樣拿得起。指導員來買飯,她總壓低聲音說:“你晚點來,我給你炒個蔥爆羊肉。”

  指導員喜好熱性的羊肉,因此她總備貨充足,把老頭孝敬得眉開眼笑。有時,她會在晚上炒幾樣可口的菜,送至連部,讓戀人與指導員對飲。在吃吃喝喝之中,兩個男人的對立模糊了,陡地緊密無比。也許這也是釀就我飽經磨難故事的一個起因,那契機便是不起眼的矮個子女孩。

  錢小曼牢記著我,總撥出些炸裡脊、櫻桃肉之類的好菜留給我。嚼著它,我有種跟嚼狼外婆給的小手指一般的膩味。那個女孩已變得世俗jian詐,十分可恨。

  “只能那樣。”她說,“我得幫他擺脫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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