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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那束海棠花亂七八糟地塞進了書包。

  那天她沒有耽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記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著她再來。但是你當時要問他,他會否認,而且他也確實沒有騙你。他盼著她再來,一開始,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海棠花又要開了吧?

  他艱難地走著,望著遠近一些黑黝黝的樹枝。

  也別總覺得自己命運不好,他想。“對上帝也應該公平些。”他對自己叨咕了一句。誰也有走運的時候,人們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運的時候。他想:我曾經真是挺走運!

  他本來是掉進了一眼桔井,忽然聽到井口上傳來了人聲。他差點兒給錯過了,差點兒當了一位井底的英雄,為了一些概念,差點兒扼殺了自己的心。真是輪到了他走運:她過了幾天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直到他發現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認了一個“英雄”按說是不該承認的事、後來有一次又說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說她當時差點兒哭出來,“我好不容易偷來的,那個看園子的人老不走……”她說。他想,他那時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卻又會演雜耍似地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誰也別模仿誰,大家都按著心愿去走。像她那樣。

  ……她輕聲地哼唱著那支歌,站在他那間小屋的窗前,背對著他。天上正飛過一群鴿子,鴿哨聲像是一架電子琴。無論是“地”還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聽。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樹墩,青糙地上的小牛犢,周圍是夏天的樺樹林,白色的樹幹上有眼睛一樣的裂紋……

  他躺在床上,望著她的背影,想像著她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希望她永遠是歡快的。他寫過一首詩,後兩句是:輕撥小窗看春色,漏人人間斜陽。還是住在醫院時寫的。後來被她看見了。她看了許久不說話,用鋼筆在手背上亂畫著,寫著:人間、人間、人間……“你幹嗎這麼想呀?”她問。“瞎寫著玩的,”他說。現在他望著她的背影,希望她永遠不要真弄懂那樣的詩。

  他吃力地挪動身子,弄得床“嘎吱吱”亂響。

  她轉過身來:“要我幫忙嗎?”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嗎?”她的臉有點紅。

  他忽然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只是為了她的歡快,做點什麼事情。鴿哨聲時遠時近。天象海,鴿子象白帆。小時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學校,早晨,窗外的太陽晃他的眼睛的時候,總傳來琴聲和孩子們的歌聲,他就一聲不響地躺著,不吵也不鬧,瞪著眼睛聽……世界是那樣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仿佛又在童年了。

  他現在還記得當時的心境,記得當時的感覺。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覺。

  他走上了一條燈火輝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條河,映出路兩邊的景物。灑水車剛過去。路兩旁的店鋪早都關了門。只有一家照相館的櫥窗沒有上板,桔黃色的燈光下有一個披著長紗的新娘。他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兒。櫥窗里的新郎太嚴肅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參加葬禮。

  ……

  “咱倆誰先死呢?”

  “這要看怎麼說了。”

  “你儘是歪門邪道。用你的心說!”

  “那最好是我先死。”

  “嗬——!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麼說了。”

  “還怎麼說?”

  “用腦子說。用腦子說,你先死。”

  “你說什麼?!好哇!”

  “哎喲哎喲,慢掐,要掐就掐腿,別掐胳膊,留下一樣好的!”

  “你敢再說一遍!”

  “我是說,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對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會:“那……那還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氣了。”

  “別別。還不如一塊呢,同時……”

  “嗬,那可得看運氣。”

  她忽然大笑起來:“說的都是什麼呀!”

  他離開那櫥窗,繼續往前走。

  安靜的大道上響著他蹣跚的腳步聲。

  他又摸出那枚硬幣,一拋,讓它順著平坦的路面向前滾去。“要……‘麥穗’!”他心裡說。走近一看,真是“麥穗”。可惜事先並沒有算點什麼。不過,說對了總是吉利的。他總愛拋硬幣,遇上什麼不好判斷的事他就想起拋硬幣。有一回“點子”病了。不吃東西,也不喝水。掃街的老頭給它找了個大夫。給“點子”吃了藥,老頭和他坐在“點子”旁邊。還能幹點什麼呢?該乾的都幹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拋開了硬幣。“您不信這玩意兒?”閒得沒事,他問老頭。“幹嗎不信?”老頭說:“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這條路,還有這幾座樓,怎麼這麼眼熟?還有那根大煙囪。噢!他想起來了,這附近有一個小公園,他和她一起來過。是個不收門票的小公園,一座荒廢了的古苑。有一道長滿了野糙的土崗,有一片小樹林,一條綠蔭蓋頂的彎曲的小路,還有一座大銅鐘。大銅鐘半截埋進了土裡,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兒,為了向人們提醒點什麼事……

  “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我做了十個。”

  “你夢見什麼了?”

  “夢見我總在做夢。”

  “說真的!”

  “嗯,夢見我和你在一個小公園裡走,路兩邊是,”他指指路兩邊的樹,“這是什麼樹?”

  她仰起臉來看了看:“不知道。”

  “兩邊是‘不知道’,開著毛茸茸的花,遮在我們頭頂上。後來,你說你昨天夜裡做了個夢,我說我做了十個。”

  “你就瞎編吧。”

  他想:真不是瞎編。現在就像是做夢。

  “夢沒夢見你兜里還藏了一包煙,後來發現沒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幾乎一整包煙扔進了路邊的果皮箱。

  第08節

  “剛抽了一根兒!”

  “等你抽了二十根兒,再扔就晚了!”

  小路的盡頭有一座大銅鐘,鍾旁邊有個老頭兒,直眉瞪眼的,不知在看什麼。

  她低聲笑起來:“你看,那老頭兒在看什麼。”

  那老頭兒望著的地方有一團紅紅綠綠的東西——一對挨得很近的戀人。

  他慌忙找出一句話來說:“你夢見了什麼?”

  他本能地感到,他與她之間,有一道不可超越的界線,超越了,會是災難。

  “噢,我夢見你死了。”

  “唷,不敢當。”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沒那麼大福氣。”

  “你猜你是怎麼活的?”

  “我家的紅燈無人傳。”

  她又笑起來,笑得很響。他最願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個孩子,像個小瘋子。可這一次她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樣子。

  他趕緊正經起來:“怎麼活的?”

  “不說了。”

  “怎麼?”

  “你沒正形兒。”

  不知為什麼,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總願意在她面前“沒正形兒”。需要“正形兒”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兒”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鐘歪著身子站著,底部陷進了土裡:身上爬滿了銅綠。那個老頭兒走了,李玉和在他手裡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鐘的另一邊問:“你看過《白雪公主》嗎?”

  “她把冰碴弄進了那個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變得冷若冰霜。是那個嗎?”

  “還有這麼一個?”她從大鐘後面轉過來,奇怪地望著他,“我還不知道,你講講。”

  “男孩子變得冷若冰霜,親人都不認識了。後來,他童年時的朋友——一個小姑娘,到處找他,用自己的熱淚化開了他眼睛裡的冰碴……怎麼樣?小朋友,好聽嗎?”

  “噢……”她許久不說話。她對童話總那麼認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講《小紅帽》、講《鼻拉長》、講《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講之前他都是從來沒聽過似的,她也像從來沒講過似的;講起來,樣子像個“小朋友”,和她鼓勵他寫作時的樣子完全對不上號。落日把她飄動的髮絲染得金黃,眼睛的顏色很深。她身後是一片安靜的糙地。樹林裡有人在吹號,圓號,時斷時續,使人想起山谷、田野……她的目光像是在另一個世界裡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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