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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許是想對了,也許是誤解了不少好人,但他卻實在是感到了侮辱,而且侮辱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這是最難受的。這是最震動了他的。歸根結蒂怨不得別人。你落了殘疾,人們同情你,對你更寬厚些,這本來是多麼好的事阿。可你卻把這當成了“有利條件”!胡編濫造也就能發表!別人看不起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用拳頭打自己的臉,打得眼睛直冒金花。夜裡,他抽著煙,哭了。沒人看得見,他哭了很久。

  “點子”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安靜地睡著。它吃得飽睡得著,它靈魂乾淨,心裡就安寧、平和。靈魂的殘廢是真正的殘廢。何必總去抱怨歧視呢?……

  後來那個記者找了他,可他一聽什麼“身殘志不殘”一類的話就夠夠的了。人都不應該志殘,和人都應該吃飯一樣,與身殘沒有任何必然聯繫。幹嗎總要把“身殘”和“志不殘”相提並論呢?傷殘人難哪,難就難在自己常常弄不清這個邏輯。有時候不願意別人說到他們的殘疾,掩飾,忌諱,似乎那樣就可以讓人們忘記他們的殘疾了。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地說到他們的殘疾,他們會難過,會冒火,會拼命。可有時候又願意別人說到他們的殘疾,“這是一個傷殘人寫的!”傷殘人寫的又怎麼樣呢?又不是跳高或跑步,又不是智力有缺陷,有什麼新鮮的?!誰都會說,“我們不需要憐憫。”那麼,最好是自己不要訴苦,不要總去提那些容易被人憐憫的事。我都幹了些什麼呀!他想。先把自己置於一個很低的位置上,爬上了平地,就以為是爬上了山項,不知道那塊平地也是在深淵中。最糟的是,人們對傷殘人的偏見就這樣鑄成了,加深了。

  真實的東西才有價值。作一個平等的人,才有意思。

  5唉,那篇倒霉的東西!瞎編的玩意兒!遠方的那位姑娘看了,一定是又傷心又失望。他為這事後悔了好幾年了。去找鴿子的這天夜裡,他又後悔起來,雖然也知道後悔沒用。假如她沒看見就好了。假如她還沒來得及看,就把那本刊物丟了就好了。當你需要“偶然”來幫幫忙的時候,你可指望不上它。已經發生了的事,你就別指望“假如不”。你後悔了,就別硬充好漢,說你“從來不後悔”。

  他是真後悔。因為那姑娘真是在心裡把他平等相看過。

  ……她噘起嘴,吻那隻鴿子的眼睛,嘟嘟嚷嚷地對鴿子說話。她總愛和她的鴿子嘟嘟嚷嚷地說一陣子。

  “你知道它叫什麼嗎?”剛把鴿子抱來的那天,她問他。

  “我還沒長到能夠分辨什麼是鴿子,什麼是烏鴉的年齡。”

  她被逗得“咯咯”地笑。

  “憑這叫聲判斷,是雞!”

  她笑得更厲害了:“我是說、這隻鴿子、叫什麼名字。它叫‘點子’,逗不逗?簡直像個人,像個瘸子!”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用手指的關節敲著桌子。

  她愣住了。鴿子從她懷裡跳上窗台。

  街上傳來小販的吆喝聲。秋陽靜靜地照著,門前的落葉黃得耀眼。

  “你生氣了?”她囁嚅地問,聲音很輕。

  他想著別的事。有一次走在街上,迎面碰上一群打打鬧鬧的姑娘,姑娘們走近他的時候都沒了聲音,偷偷地瞟了幾眼他的腿。走過去之後她們大概會吐舌頭……

  “你真生氣了?”她惶然地看著他。

  他想起了好多事。有一次,忘記是為了什麼事了,要登記,要填寫一張表格,人很多,他擠不上去。“我替你填吧,”負責管那些表格的中年婦女對他說,“多少歲?”“二十六。”“職業?”“嗯……工人!”“沒結婚吧?”那女人沒等他回答已經在表格上填上了“未婚”二字。他摸摸自己的胡茬,真想讓那女人的自信心遭一回打擊,可是不行……

  “你怎麼啦?!”她有些著急了。

  “沒怎麼。沒事兒。”

  “我忘了,真的,我忘了,我……”

  他看著她。

  “……我總是忘。”

  噢——他沉重的心一下子變輕了,劇烈地跳著,仿佛在水底憋了很久,忽然冒出了水面。他感激地望著她。但願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忘了。忘了吧,別總記著。只記得有那麼個名稱倒沒關係……

  他繼續走。想著那隻鴿子。忘記了腿疼,也許是腿已經麻木了。頂著風走,風太猛的時候,他就背過身去站一會兒。領口的扣子沒了,早春的風很硬,夜裡很冷。

  那隻鴿子叫“點子”,他總覺得這絕非偶然。像個人,像個瘸子。就是說,“點子”像他,似乎是命運的一個啟示。每回“點子”從天空中飛下來,飛到他身旁的時候,他都覺得是一個啟示,心中於是升起一種莫名的柔情和希望。他抬頭望著黑色的蒼穹。如果“點子”這時飛來,就像一駕白色的馬車,接他回去,回到過去,回到她身旁,回到那個平等、溫暖的港灣,他絕不再寫那種胡編的東西了,絕不再讓她傷心、失望……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這歌是她教的。那時候她還沒走……

  “太慢,太慢啦!”

  他的兩條殘腿使勁蹬著前面的座位,靠腰和腹的力量往後挺,水花濺了她一身。

  “我看你也夠笨的,還說你的胳膊有勁兒呢。”

  小船在湖面上“之”字形前進。他氣喘吁吁。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她低聲唱著,坐在船尾,擺弄著一塊木板,說那是舵,說她是掌舵的。

  從約旦河那邊我望見什麼,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船向前劃。前面有一個小島。

  腿剛剛殘廢的時候,他常常嚮往著一個荒島。一個魯濱遜式的荒島,他一個人住在那兒。用不著一個小木屋,有一個山洞也就行了。開一片田地,可以爬著去開,反正島上沒有別人。最重要的是沒有別人。沒有輕蔑和歧視,也沒有那麼多憐憫的目光總盯著他。並不需要一個賣燒餅的,如果自己能夠獨立生活就活下去,如果不行,就死。也並不需要一個姑娘,有風聲、海聲作伴,在風聲和海聲中靜靜地了此一生。他那時候奇怪魯濱遜為什麼一心一意要回到大陸去。

  有一群天使下來迎接我,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第06節

  如今看來,真是要有一個姑娘。這可笑嗎?誰願意笑就笑吧。重要的是有另一顆心。作你的心的港灣。每一顆心都像是一隻小船,在風浪中漂泊。要有一個港灣,小船可以在那兒停靠。幸福,是心與心之間的一條小路,只有在另一顆心那兒,你的心才能找到歡樂。否則,你失敗了,到哪兒去抱怨呢?你成功了,又和誰一起來慶賀呢?荒島不是港灣,也沒有那樣一條小路。……“你合計到那麼一個沒人兒的島上去,好?”掃街的老頭這麼問過他。“沒人,也就沒那麼多煩心事,”他說。老頭沉吟了一會,說:“可也就沒什麼高興事了……什麼事都沒了還不跟死了一樣?”“死就死唄!”“那敢情省事了,可你不是沒死嗎?”……可不是嗎?還活著。活到了想和風聲、海聲說說話的份上,其實心裡得多孤獨!並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是高興的事沒有了,痛苦還在。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帶回我的家鄉,她還在輕緩地唱著:請告訴朋友們我也就要來到,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何如去追求!

  他使勁地搖槳。太陽在山頂上飄,在水面上跳,一切景物都退得非常遙遠,空間那麼廣大、深邃。他覺得有些昏眩,也許是因為累,也許是因為別的。閉上眼睛,世界上就只有她的歌聲和自己手中的槳。天地間盪著一隻自由自在的小船。他奮力地划槳,覺得能夠永遠這樣劃下去。人生仿佛就是這樣,有個魂牽夢索的港灣,那麼就劃吧,有足夠的力氣!就願意做很多事,有足夠的力氣!

  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他閉著眼睛,用力劃。他想他會寫出好作品來的,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十年,反正永遠不鬆勁兒還不行麼?他想他會是個好丈夫,除了掃街、寫作,別的事他也會做,炒菜也挺有意思,設計服裝也挺有意思,還得改一改自己的脾氣,不發愁,不冒火。他當然也會是一個好父親。用積木搭成的房子,白的;用積木搭成的港灣,藍的;用紅積木搭成的紅輪船,輪船上飄著一串小手絹,對孩子說,那是小彩旗,輪船要開到大海里去……老了,就作個好老頭,別對年輕人那麼凶,要是再也寫不出東西來,就光去掃街,像那個掃街的老頭那樣,把街掃乾淨……兩個老人——他和她,並排坐著,看鴿子在天上飛,聽那鴿哨聲,讓鴿子的影子落在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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