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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琳沒好氣地笑說:“可不是吵架也用英語?”彥成氣呼呼地,一聲不響。

  過兩天,在他們倆的要求下,單為他們開了一個小會,給了些啟發和幫助。回家來彥成說:“洋奴是奴定了。還崇美恐美——這倒也不冤枉。我的確發過愁,怕美國科學先進,武器厲害。”麗琳說:“看來我比你還糟糕。我是祖祖輩輩吸了勞動人民的血汗,剝削飯長大的。我是”臭美“,好逸惡勞,貪圖享受,混飯吃,不問政治,不知民間疾苦,心目中沒有群眾……”彥成說:“他們沒這麼說。”“可我得這麼認!”“你也不能一股腦兒全包下來。”“當然不,可是我得照這樣一樁樁挖自己的痛瘡呀。”彥成忽然說:“我聽人家議論,現當代組那個好逸惡勞的組長,檢討了幾次還沒通過,好像罪名也是什麼資產階級思想。他是好出身,又是革命隊伍里的,哪來資產階級思想呢?難道是咱們教給他的?”麗琳想了想說:“不用教,大概是受了咱們這幫人的影響,或是傳染……”“這筆帳怎麼算呢?都算在咱們帳上?”兩人呆呆地對看著。

  第四章朱千里回到家裡,他老婆告訴他:“他們要我”幫助“你,我可沒說什麼。咱們胳膊折了往裡彎!我只把你海罵了一通。”“海罵?罵什麼呢?”“家常說的那些話呀。”“哪些話?”他老伴兒扭過頭去,鼻子裡出氣。“瞧!天天說了又說,他都沒聽見。”朱千里沒敢再問。想來,稿費呀什麼的,就是他老婆說的。

  他雖然從群眾嘴裡撈得不少資料,要串成一篇檢討倒也不是容易。他左思右想,東挖西掘,睡也睡不穩,飯也吃不下。他原是個瘦小的人,這幾天來消瘦得更瘦小了。原先灰白的頭髮越顯灰白,原來昏暗的眼睛越發昏暗,再加失魂落魄,簡直像個活鬼。他平日寫文章,總愛抽個菸斗,這會子連菸斗都不抽了。他老婆覺得事態嚴重,連“海罵”都暫時停止。

  朱千里覺得怎麼也得洗完澡,過了關,才松得下這口氣。權當生了重病動手術吧,得咬咬牙,拼一拚。

  專門幫助他的有兩三人。他們找他談過幾次話。

  “幫助”和“啟發”不是一回事。“啟發”只是不著痕跡地點撥一句兩句,叫聽的人自己覺悟。“幫助”卻像審問,一面問,一面把回答的話仔細記下,還從中找出不合拍的地方,換個方向突然再加詢問。他們對偽大學教授這個問題尤其幫助得多。他們有時兩人,有時三人,有“紅面”,也有“白面”,經過一場幫助就是經過一番審訊。

  朱千里從審訊中整理出自己的罪狀,寫了一個檢討提綱,分三部分:1.我的醜惡。下面分(1)現象;(2)根源。

  2.我的認識。

  3.我的決心。

  他按照提綱,對幫助他的兩三人談了一個扼要。憑他談的扼要,大體上好像還可以,也許還不大夠格,不過他既有勇氣要求在大會上做檢討,他們就同意讓他和群眾思想上見見面。他們沒想到這位朱先生愛做文章,每個細節都不免誇張一番,連自己的醜惡也要誇人其辭。

  他先感謝革命群眾不唾棄他,給他啟發,給他幫助,讓他能看到自己的真相,感到震驚,感到厭惡,從此下決心痛改前非。於是他把桌子一拍說:“你們看著我像個人樣兒吧?我這個喪失民族氣節的”准漢奸“實在是頭上生角,腳上生蹄子,身上拖尾馬的醜惡的妖魔!”他看到許多人臉上的驚詫,覺得效果不錯。緊接著就一口氣背了一連串的罪狀,夾七夾八,凡是罪名,他不加選擇地全用上,背完再回過頭,一項項細說。

  “我自命為風流才子!我調戲過的女人有一百零一個,我為她們寫的情詩有一千零一篇。”有人當場打斷了他,問為什麼要“零一”?

  “實報實銷,不虛報謊報啊!一人是一人,一篇是一篇,我的法國女人是第一百名,現任的老伴兒是一百零一,她不讓我再有”零二“——哎,這就說明她為什麼老摳著我的工資。”有人說:“朱先生,你的統計正確吧?”朱先生說:“依著我的老伴兒,我還很不老實,我報的數字還是很不夠的。”有人笑出聲來,但笑聲立即被責問的吼聲壓設。

  有人憤怒地舉起拳頭來喊口號:“不許朱千里胡說亂道,戲弄群眾!”群眾齊聲響應了一兩遍。

  另一人憤怒地喊:“不許朱千里醜化運動!”接著是一片聲的“打下去!打下去!”朱千里傻站著說不下去了。幫助的他的那幾個人尤其憤怒。一人把臉湊到他面前說:“你是耍我們玩嗎?你知道我們為了研究你的問題,費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嗎?”朱千里抱歉說:“我為的是不辜負你們的一片心,來一個徹底的交代呀。”五年十年以後,不論誰提起朱千里這個有名的檢討,還當作笑話講。可是當時的朱千里,哪會了解革命群眾的真心誠意呢!哪會知道他們都經過認真的學習,不辭煩旁地搜集了各方揭發的資料,藉合他本人的政治表現,來給予啟發和幫助,叫他覺悟,叫他正視自己的骯髒嘴臉,叫他自覺自愿地和過去徹底決裂,重做新人。朱千里當時遠沒有開竅,以為使出點兒招數,就能過關。大火燒來,他就問羅剎女借一把芭蕉扇來扇滅火焰,沒知道竟會越扇越旺的。他儘管自稱是來個徹底的檢查,卻是扁著耳朵,夾著尾巴,給群眾趕下來。

  憤怒的群眾說:“朱千里!你回去好好想想!”朱千里像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呆呆怔怔,家都不敢回。

  第五章余楠雖然沒有跟著革命群眾喊口號,或喝罵朱千里,卻和群眾同樣憤怒。這樣嚴肅的大事,朱千里跑來開什麼玩笑嗎?真叫人把知識分子都看扁了。

  他苦思冥想了好多天。自我檢討遠比寫文章費神,不能隨便發揮,得處處扣緊自己的內心活動。他茶飯無心,只顧在書房裡來回來回地踱步。每天老晚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睡著了會突然驚醒,覺得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他簡直像孫猴兒壓在五行山下,怎麼樣才能巧妙地從山石下脫身而出呢?

  他啐過幾次典型報告之後,有一個很重要的心得。他告訴宛英,怎麼也不能讓群眾說一聲“不老實”,得爭取一次通過。最危險的是第一次通不過再做第二次。如果做了一次又做一次,難保前後完全一致;如有矛盾,就出現漏洞了,那就得反來復的挨罵,做好幾次也通不過。

  他很希望善保來幫助他。可是這多久善保老也不到他家來,遠遠看見他也只呆著臉。大概群眾不讓善保來,防他向善保摸底。他多麼需要摸到個著著實實的底呀!可是他只好暗中摸索。幫助的小組面無表情,只叫他再多想想。等他第三次要求當眾檢討。他們沒有阻撓,余楠自以為初步通過了。

  幫助他的小組曾向宛英做思想工作。宛英答應好好幫助余楠檢查,所以她很上心事,要余楠把檢討稿先給她看看,她看完竟斗膽挑剔說:“你怎麼出身官僚家庭呢?我外公的官,怎麼到了你祖父頭上呢?”余楠不耐煩說:“你的外公,就等於我的祖父,一樣的。你不懂,這是我封建思想、家長作風的根源。”宛英說:“他們沒說你家長作風。”“可是我當然得有家長作風啊——草蛇灰線,一路埋伏,從根源連到冒出來的苗苗,前後都有呼應。”他不耐煩和死心眼兒的宛英討論修辭法,只乾脆提出他最擔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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