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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婆婆囑鍾書寫信勸阻這門親事。叔父同情我的婆婆,也寫信勸阻。他信上極為開明,說家裡一對對小夫妻都愛吵架,惟獨我們夫婦不吵,可見婚姻還是自由的好。鍾書代母親委婉陳詞,說生平只此一女,不願她嫁外地人,希望爹爹再加考慮。鍾書私下又給妹妹寫信給她打氣,叫她抗拒。不料妹妹不敢自己違抗父親,就拿出哥哥的信來,代她說話。

  爹爹見信很惱火。他一意要為女兒選個好女婿,看中了這位品學兼優的講師,認為在他培育下必能成才;女兒嫁個書生,“粗茶淡飯足矣”,外地人又怎的?我記不清他回信是一封還是兩封,只記得信中說,儲安平(當時在師院任職)是自由結婚的,直在鬧離婚呢!又譏誚說,現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來教育了!(這是針對鍾書煽動妹妹違抗的話。)爹爹和鍾書的信,都是文言的絕妙好辭,可惜我只能撮述,不免欠缺文采。不過我對各方的情緒都稍能了解。

  四嬸嬸最有幽默,笑彎了眼睛私下對我說:“乖的沒事,憨的又討罵了。”———“乖的”指養志的弟弟(但他當時不在上海),“憨的”指鍾書。其實連“乖的”叔叔也“挨眥兒”了,連累我也“挨眥兒”了。

  鍾書的妹妹乖乖地於一九四五年八月結了婚。我婆婆解放前夕到了我公公處,就一直和女兒女婿同住。鍾書的妹妹生了兩個聰明美麗的女兒,還有兩個小兒小女我未見過。爹爹一手操辦的婚姻該算美滿,不過這是後話了。

  其實,鍾書是爹爹最器重的兒子。愛之深則責之嚴,但嚴父的架式掩不沒慈父的真情。鍾書雖然從小怕爹爹,父子之情還是很誠摯的。他很尊重爹爹,也很憐惜他。

  他私下告訴我:“爹爹因唔娘多病體弱,而七年間生了四個孩子,他就不回內寢,無日無夜在外書房工作,倦了倒在躺椅里歇歇。江浙戰爭,亂軍搶劫無錫,爺爺的產業遭劫,爺爺欠下一大筆債款。這一大筆債,都是爹爹獨力償還的。”

  我問:“小叔叔呢?”

  鍾書說:“小叔叔不相干,爹爹是負責人。等到這一大筆債還清,爹爹已勞累得一身是病了。”

  我曾聽到我公公喊“啊唷哇啦”,以為碰傷了哪裡。鍾書說,不是喊痛,是他的習慣語,因為他多年渾身疼痛,不痛也喊“啊唷哇啦”。

  爹爹對鍾書的訓誡,只是好文章,對鍾書無大補益。鍾書對爹爹的“志”,並不完全贊同,卻也了解。爹爹對鍾書的“志”並不了解,也不讚許。他們父慈子孝,但父子倆的志趣並不接軌。

  鍾書的堂弟鍾韓和鍾書是好兄弟,親密勝於親兄弟。一次,鍾韓在我們三里河寓所說過一句非常中肯的話。他說,“其實啊,倒是我最像三伯伯。”我們都覺得他說得對極了,他是我公公理想的兒子。

  (八)

  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日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只說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日本人分配給市民吃的麵粉是黑的,篩去雜質,還是麩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間還雜有白的、黃的、黑的沙子。黑沙子還容易挑出來,黃白沙子,雜在粞里,只好用鑷子挑揀。聽到沿街有賣米的,不論多貴,也得趕緊買。當時上海流行的歌: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的聲音都從它起,前門叫賣菜,後門叫賣米。

  隨就接上一句叫賣聲:“大米要嗎?”(讀如:“杜米要口口伐?”)大米不嫌多。因為吃粞不能過活。

  但大米不能生吃,而煤廠總推沒貨。好容易有煤球了,要求送三百斤,只肯送二百斤。我們的竹篾子煤筐里也只能盛二百斤。有時煤球里摻和的泥太多,燒不著;有時煤球里摻和的煤灰多,太松,一著就過。如有賣木柴的,賣鋼炭的,都不能錯過。有一次煤廠送了三百斤煤末子,我視為至寶。煤末子是純煤,比煤球占地少,摻上煤灰,可以自制相當四五百斤煤球的煤餅子,煤爐得搪得腰身細細的,省煤。燒木柴得自製“行灶”,還得把粗大的木柴劈細,敲斷。燒炭另有炭爐。煤油和煤油爐也是必備的東西。各種燃料對付著使用。我在小學代課,我寫劇本,都是為了柴和米。

  鍾書的二弟、三弟已先後離開上海,鍾書留在上海沒個可以維持生活的職業,還得依仗幾個拜門學生的束脩,他顯然最沒出息。

  有一個夏天,有人送來一擔西瓜,我們認為決不是送我們的,讓堂弟們都搬上三樓。一會兒鍾書的學生打來電話,問西瓜送到沒有。堂弟們忙又把西瓜搬下來。圓圓大為驚奇。這麼大的瓜!又這麼多!從前家裡買西瓜,每買必兩擔三擔。這種日子,圓圓沒有見過。她看爸爸把西瓜分送了樓上,自己還留下許多,佩服得不得了。晚上她一本正經對爸爸說:“爸爸這許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兒。”顯然她是覺得“與有榮焉”!她的自豪逗得我們大笑。可憐的鐘書,居然還有女兒為他自豪。

  圓圓的腸胃可以吃西瓜,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我也讓她吃了。鍾書愛逗她,惹她,欺她,每次有吃的東西,總說:“Baby,noeat.”她漸漸聽懂了,總留心看媽媽的臉色。一次爸爸說了“Baby,noeat.”,她看著媽媽的臉,迸出了她自造的第一句英語:“Baby,yeseat!”她那時約六歲。

  勝利前,謠傳美軍將對上海“地毯式”轟炸,逃難避居上海的人紛紛逃離上海。我父親於一九四四年早春,帶了我大姐以及三姐和姐夫全家老少回蘇州廟堂巷老家。

  這年暑假,我七妹妹和妹夫攜帶兩個兒子到蘇州老家過暑假。我事忙不能脫身,讓圓圓跟他們一家同到外公家去。那時圓圓七周歲,在外公家和兩個表姐、四個表弟結伴。我老家的後園已經荒蕪,一群孩子在荒園裡“踢天弄井”,只圓圓斯文。別人爬樹,她不敢,站在樹下看著。我小時特別淘氣,爬樹、上屋都很大膽;圓圓生性安靜,手腳不麻利,很像鍾書自稱的“拙手笨腳”。

  蘇州老家的電線年久失修,電廠已不供電,晚上只好用洋油燈。一群孩子到天黑了都怕鬼,不敢在黑地里行動。圓圓卻不知懼怕,表姐表弟都需她保鏢。她這點也頗有父風。我是最怕鬼的,鍾書從小不懂得怕鬼。他和鍾韓早年住無錫留芳聲巷,那所房子有凶宅之稱。鍾韓怕鬼,鍾書嚇他“鬼來了!”鍾韓嚇得大叫“啊!!!!”又叫又逃,鍾書大樂。他講給我聽還洋洋得意。

  有一次,我三姐和七妹帶一群孩子到觀前街玄妙觀去玩。忽然圓圓不見了。三姐急得把他們一群人“兵分三路”,分頭尋找。居然在玄妙觀大殿內找到了她,她正跟著一個道士往大殿裡走。道士並沒有招她,是她盯著道士“格物致知”呢。她看見道士頭髮綰在頭頂上,以為是個老太婆;可是老太婆又滿面髭鬚,這不就比“精赤人人”更奇怪了嗎?她就呆呆地和家人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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