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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爛的換錢”雖數“下九流”的幹活,收入倒比當一名乘警可觀。屋裡屋外,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儘是一堆堆的破爛兒,盧嬸從不嫌礙眼。

  “管它是幹什麼的,花錢便當就成唄!我家那口子愛哪天開資就那天開資,市長不是還得一個月才開一回嗎?”盧嬸對生活也持一種“無為而治”的達觀態度。

  哪天盧叔賺錢多了,她便使出一位堪稱優秀的廚房夫人的渾身解數,做上七盤八碗,全家香香美美飽吃一頓。碰上盧叔犯懶不肯出門掙錢的日子,便熬一大鍋高梁米粥或苞谷面粥,從早喝到晚。院裡的女人們都說,盧家的大人孩子不虧一副胃腸。只有我母親對這種初一撐死初五餓死的生活方式不以為然,卻沒發表過評論。

  盧叔自從情感經歷受挫,對“野花”再也不存半點浪漫。變成了個專一不二的丈夫。收破爛以外的剩餘價值,全部體現在酒棋二字上。守著酒瓶子,哪怕只有鹹菜條,兩斤“老白乾”醉不倒他,自詡是“酒太極”的功夫。一旦醉倒,便捧著半導體歪在炕頭聽京戲。這是七成醉的表現。八九成醉的時候摔東砸西。十成醉的時候怵目驚心,握一把菜刀或一柄斧頭,站在房頂上跳躍著罵大街,揚言和張三拼命,和李四不共戴天。張三或李四,大抵會來為了什麼事向他賠禮道歉。這條街上住的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誰願和他拼命、和他不共戴天呢?“大哥,別生氣!我那是醉話,咱哥兒們!你是我大哥!我哪能跟你拼命啊!……”他見好就收。能見好就收,證明他那十分醉也是不無水分的。我們院的人家沒搬來前,他已經獲得了兩個綽號。當面一個,背後一個。當面人稱他“盧二爺”,包含敬畏的意思;背後提起他,則都叫他“盧二驢”。我們搬來後,他企圖只對我們公開第一個綽號,保留第二個綽號。事不由己,只好左耳聽願聽的,右耳聽不願聽的。

  母親最初挺懼怕他,曾叮囑我們:“千萬別惹他啊。惹了他,他拎著菜刀斧頭闖進家裡來拼命,你們爸爸遠在外地,是媽能抵擋了他?還是你們能抵擋了他?”母親的懼怕心理影響著我們。我們見了他,都趕緊低下頭退避三舍。

  有次他又喝到十分醉,大雪天,脫光了膀子,從他家房頂轉移到我家房頂,跳躍著破口大罵某人,操一柄鐵杴,舞得上三下四。蹦塌了我家一大片房頂。嚇得母親和我們躲在屋裡不敢出門。過後,母親到他家去,用些為人處世的至理名言勸慰他。

  他受了感動,對母親說:“老嫂子,難啊!我一個收破爛的,又是個犯過錯誤被開除公職的人,名分上低三分,不借著酒裝驢裝虎,怕受欺負呀!”第二天還買了兩聽罐頭送過我家來,給母親“壓驚”。

  母親又這樣對我們說:“其實你們倒也不必怕他。他心眼不壞,不過是個驢脾氣,得順著毛兒摩挲。順著毛兒摩挲他,他還是通情達理的。”

  大概因為母親深諳與他相處的科學之方法,他對母親從此很是尊重,不叫“老嫂子”不開口。使我們漸漸對他感到親近起來。

  他棋下得確實好。沒被開除公職前,曾榮獲全省職工象棋大賽冠軍。那是他所獲得的最輝煌的榮譽。傍晚在街頭電線桿下擺出黃楊木棋盤紫檀木棋子時(冠軍的獎品),不可一世的樣子如同拿破崙。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舉棋如山,落棋不悔。是當之無愧的馬路壇主,街頭棋王。所向無敵,非他自吹自擂,乃公認的事實。

  和盧叔最早建立交情的是姜叔。姜叔是一個只有三百來人的大集體性質的小小制本廠的工人,盧叔的新棋友,因有幸加入盧叔的棋友行列,頗引以為榮。兩人由棋友而朋友,推動兩家關係過從甚密。

  姜叔家的左鄰是張叔家。張叔是一個區屬的一個片兒的幾個小商店的沒有正式幹部級別的“負責同志”,算我們這個大院裡有點權力的人。其餘幾家買不到火柴、燈炮、肥皂、醬油、面鹼一類東西時,少不了要走走他的“後門兒”。他樂於為眾鄰開這類小“後門兒”。

  姜叔家的右鄰是孫叔家。孫叔是當年哈爾濱市獨一無二的龍江木器廠家具車間的主任——正科級。比起張叔來,在眾鄰眼裡,身份自然又不同。他是個很有官相的人。天庭飽滿,地庚方圓。他不愛說話。無論在院裡還是在街上,你不主動跟他打招呼,他絕不主動對你開口。鄰居男女們都認為他擺科長的架子。其實是他的本性如此。

  孫叔家的隔壁是竇叔家。竇叔是一個街道機修廠的車工。那個廠比姜叔的制本廠還小,八十多人。竇叔和斜對門的馬叔相好,都具備那麼一點點音樂細胞。竇叔有一把小號,馬叔有一支黑管。晚上常合奏,都是院子裡的孩子們崇拜的人物。

  除了我的父親,馬叔就是院裡年齡最長的一個男人了。那一年五十。據說念過“國高”,又是煤炭公司的會計,便成了我們院裡一個知識分子形象的代表。他也難免好以知識分子自居。他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和我同歲,也讀初三了。

  我們家是院裡生活最艱難的一戶,受著眾鄰居的許多幫助。懷著感激的母親,對哪一家都非常卑恭。父親雖然遠在四川工作,家裡卻懸掛滿了他的獎狀,體現著我們這個家庭崇尚容譽的家風。

  第二章

  胸懷祖國,放眼世界--這是貼在我們教室黑板上方毛主席像兩側的大紅字標語。證明著我們那一代中學生思想意識中明確而又遠大的使命感。

  十七歲的我,剛剛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身體發育不良,還沒長到一米六。吃野菜造成的浮腫雖以消退,對飢餓的印象卻鏤刻在大腦皮層上。如同纖纖少女般瘦削單薄的肩膀扛著一顆自以為成熟了的頭。全中國和全世界裝在裡邊兒。它仿佛隨時會被種種熱忱和種種激情一下子鼓破。

  陳家全平百米世界記錄--美國四十多個州的數萬公眾在白宮前示威遊行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正義鬥爭--向歐陽海學習!--向王傑學習!--向鋼鐵戰士麥賢得學習!--向焦裕祿同志學習!--向越南人民的好兒子阮文追學習!--向越南人民的好女兒貞姐學習!--參加反對“日韓條約”的集會--參加慶祝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成立五周年的集會--參加仿造的《收租院》泥塑,虔誠地接受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學大寨支農--學大慶支工--學軍時刻準備狠狠打擊敢於來犯的美帝國主義侵略者--學習李素文,爭當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標兵……

  “越南--中國,山連山,水連水,親愛的同志加兄弟……!”

  “北京--地拉那,中國--阿爾巴尼亞,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國家……”

  “拉丁美洲火山爆發了,美帝國主義正在滅亡……”

  “我是一個黑姑娘,我的家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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