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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寓言化的基本結構是象徵隱喻。A不僅是A,而是B加C加D、E、F、G……直至無限。正是這種由有限通達無限的機能,使文學和哲學獲得了思維尊嚴和審美尊嚴。

  我的這些話大家聽起來可能有點陌生,因為我已進入到另外一個獨立的思想領域即美學領域。這需要以後抽時間專門討論,今天點到為止。下面希望大家回想一下自己印象最深的莊子寓言,也算是一種溫習吧,在講述的過程中體會莊子的多方位魅力。

  第十六課 諸子百家中文學品質最高的人(3)

  2009年09月25日17:19

  ‖王牧笛:莊子在寓言中好像很喜歡借用“鳥”。比如他曾經講過,有一隻海鳥停在魯國的大海邊上,魯侯就把這隻鳥請回了太廟,給它喝最好的酒,聽最好的音樂,吃最好的肉。可是這隻鳥非常害怕,不吃不喝,三天就死掉了。這是一個有關“自然”的講述,一切刻意的人為和加強都是違反“自然”的,也違反莊子所展示的那個詩意的、自由的生命狀態。

  ‖王安安:我想到了“駢拇”的寓言,講的是正常人的手掌只有五個手指,一個人如果貪心,希望再長出一個手指,這不符合自然的狀態,也毫無用處。聯想到後來在中國歷史上,慈禧一頓飯要吃一百多道菜,可是沒有一道菜真正給她帶來快樂。人為的多餘,違反自然之道,這是為莊子所痛斥的。他用“駢拇”

  這個比喻,來批評儒家刻意追求“仁義”行為,也是一種違反自然並且毫無用途的東西。

  ‖金子:《莊子?齊物論》中有一個養猴人的故事。有一年糧食歉收,養猴人就跟猴子說,現在早晨給你們每隻猴子三個橡子吃,晚上吃四個。猴子聽了——不行不行,早上怎麼比晚上還少呢!養猴的人於是說,那這樣吧,早上吃四個,晚上吃三個。猴子聽了之後就特別開心了。莊子通過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實際上世間許多東西,從很多角度來看,並沒有質的區別。這個故事就是成語“朝三暮四”的來源,不過後來似乎與“朝秦暮楚”用混了。

  ‖何琳:還有一個“盜亦有道”的寓言。有一個大盜叫做跖,他手下人問他,成為大盜有什麼竅門。盜跖說這裡面竅門大著呢:在屋外就能知道屋裡有多少財富,就是聖;第一個衝進去搶奪,就是勇;最後一個離開,就是義;判斷能不能進去就是智;分配均勻就是仁。這五者不備不能成為大盜。

  ‖余秋雨:莊子所說的“盜亦有道”,與我們後來用這個成語時的意思很不相同。他幽默地完成了對儒家道德體系的“解構”:道德家們最喜歡用的那些命題,用在負面人物身上也完全合適。你看,對盜也可以蒙上五德的光環——聖、勇、義、智、仁,但它整個系統的根基卻是盜。這種解構方式不是否定社會上的基本是非界線,只是嘲諷了那些過度地強加給社會的種種企圖。一切違反自然的行為和口號,立即可以走向它們自身的反面。

  由此讓我想到我們現在很多評論家的“文藝評論”,條條規則,例如“動靜結合”“有虛有實”“鳳頭虎尾”“起承轉合”之類,放在任何一個徹底失敗的作品上也完全合適。

  ‖叢治辰:我還記得有一個故事,是說莊子去楚國,路上看到一個骷髏,他就用馬鞭敲敲,問這個骷髏說:“你是不幸遭遇什麼災禍而死的麼,是戰死的,自殺死的,還是老死的?”說完就枕著骷髏睡著了。夢裡那個骷髏對莊子說:“你問我的災禍都是生人的累患,死人是沒有這些憂慮的。告訴你死人的情形吧,不瞞你說,我現在覺得挺高興的。你看你整天招呼上級下級,不吃飯你餓,不穿衣服又冷,你實在挺辛苦的,哪有我快樂。我根本就沒有這些煩惱。”莊子說:“那我要讓神靈將你起死回生,讓你跟你的父母、妻兒、鄰里一起過日子,你願意嗎?”骷髏憂鬱地說:“說實話我還真不願意呢。我何必放棄現在的快樂,去挑起人間煩惱的重擔?”莊子在這個故事裡泯滅了生死的執著。死亡並非是恐怖的,死亡將結束一切畏懼,無所謂喜憂。我覺得這種生死觀也是莊子哲學的一個很重大的元素。

  第十六課 諸子百家中文學品質最高的人(4)

  ‖余秋雨:優秀的寓言總會給人們提供一種新的視角,給大家帶來很大的精神解脫。你們的爭相講述也誘發了我,對我年輕時具有啟蒙意義的是《秋水》。這個篇名跟我的名字有點關係,所以感到特別親切,搶先拿來閱讀。一讀,眼界大開。你看河神多麼有氣勢,奔騰萬里,浩浩蕩蕩,從河神本身的角度看起來,“我”似乎什麼都具備了。但是一流到北海,情況完全變了,“我”難道就是那么小的一條河?海是煙霧渺茫的一個存在,“我”只是加入它而已,而且加入以後完全不見痕跡。於是河神和海神有了一段對話。河神覺得自己以前認定的重要東西,現在卻顯得非常不重要。海神就告訴他,你能夠走出那么小的空間來到更大的地方,有這樣的感覺很好,但你要明白我的局限:海和天相比,那又是太小太小了。在一次次的對比以後,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任何判斷都是相對的,我們能夠共同對話的層面也是相對的。

  莊子認為,要獲得這種眼界,很困難。但是,因為是眼界問題,你也不能去強迫他們,只能讓他們去。用自己的眼界強加給他們,又是不自然的事。他說:“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井底之蛙,你沒有辦法同它談海,它被空間束縛了;夏天的蟲,你不可能給它講冰,因為它被時間束縛了;那些孤陋寡聞的文人,沒法給他講真正的大道理,他被一大堆從小接受的教學話語束縛了。按照莊子的說法,大家都在自我作踐,把自己的空間和時間越折騰越小。這樣的人那麼多,莊子無奈地說,不必和他們講話。但是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換成孔子和墨子,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們一定要講,而且要用盡各種方法來感化你。莊子覺得完全沒法講明白,你能把空間的束縛、時間的束縛、教育的束縛都取消麼?取消不了,那麼再講也無效。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有《莊子》呢?那是他獲得精神自由的自我記述,也想讓少數同道獲得啟發和共鳴,僅僅如此而已。我認為,這種無奈狀態,又是一種比較正常的文學心態。現在作家中那些一會兒想刺激天下,一會兒又抱怨民眾不理會自己的狂躁心理,與正常的文學心態相去甚遠。

  最後我要簡單說一說莊子在東方美學中的特殊地位。他提倡“物我兩忘”的境界,是東方美學對世界美學的重大貢獻。我們過去習慣講述的所謂“血淚醮筆端”“憤怒出詩人”等,當然也有存在的合理性,但在美學境界上等級很低,更不是東方美學的主體。多讀莊子,會使我們更多地領略東方美學的至高境界。另外我還必須說明,過去有不少學者認為“寓言象徵”是西方現代派文字所獨有的特徵,那是一種片面的說法,莊子對此提出了否定。我寫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本《藝術創造論》就提出,現代世界第一流的文藝作品,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寓言結構,而在古代,最早進入這種寓言結構並立即顯現成熟風貌的,是中國的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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