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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從蒙昧、野蠻而進入文明,其實並不容易,因為千萬條個人的行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會公正,而社會公正卻是文明的前提。

  很多好人本來是為了求一個公正而勃然奮起的,結果卻對他人帶來更大的不公正。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東西方都會有那麼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無視規則又企盼規則,終於盼來了公正的法律又往往胸臆難平。這是人類很難通過又必須通過的一大精神險關。只有通過了這個精神險關,才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當年冰島的江湖好漢們並不害怕流血死亡,卻害怕這裡的嶙峋亂石。一般的盜賊早就被時間清掃,他們卻留下了,因為他們有起碼的榮譽標準和精神品級,但正是讓他們留下來的這些標準和品級需要受到評判,於是那些偉岸的身軀、渾濁的眼睛遠遠地朝向著這裡,年年月月地猜測、期待。

  這裡並無神靈廟堂,除了山谷長風,便是智者的聲音,民眾的呼喊。從薩迦的記述來看,起決定作用的是智者的聲音,而不是民眾的呼喊,當時的民眾似乎專來傾聽智者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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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小村 余秋雨

  連載:出走十五年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余秋雨   從北極圈南下,沒想到天氣越來越冷,風雪越來越大,我們好幾輛車已經被凍得發動不起來。在奧盧看地圖,發現從這裡到赫爾辛基不僅距離遙遠而且地形複雜,再加上這樣的氣候,如果開車,不知半路上會遇到什麼情況。思考再三決定搭乘火車。

  奧盧有火車站,但我們車隊的五輛車要由火車拖載,只能到始發站申請增掛一節平板車。不知為什麼世界各國不少鐵路始發站選址在一些很小的地方,我們要找的那個始發站叫康提奧美克(Kontiomaki),在奧盧東南方向一百八十公里處。於是只好想方設法把車發動起來,小心翼翼地冒著風雪開到那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去。

  康提奧美克連一個小鎮也算不上,當地人說這兒的居民只有十人。我想這種說法有點誇張,但到頂也就是幾十人的小村落吧,居然安下了一個火車始發站,大概與鐵路網絡的整體布局有關。

  說是火車站,我們眼前出現的只是一片大雪中兩條細細的鐵軌。這兒的雪粒比別處大,晶瑩閃亮地塞滿了整個視野,連一個腳印也沒有,可見這條線路非常冷落,我們被告知要等候整整三個小時。雪中的鐵道、站台,如果有一些腳印,再加一個遠去的車尾影子,會讓人想到托爾斯泰。但這兒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供想像的信號,只聽到自己的腳探入深深的積雪中時咯吱咯吱的響聲。

  離鐵軌不遠處有一間結實的木屋,門外有門亭,窗里有燈光,牆上的字是芬蘭文,不認識,但可以猜測是一個公共場所。如遇救星般地推門而入,裡邊果然溫暖如春,與外面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說不清這是什麼場所,反正什麼都有。撞球、遊戲機、簡單的餐食、廁所,每個窗都嚴嚴實實兩層,各種擺設陳舊而舒適。見我們進去,裡邊的幾個老人兩眼發光,定定地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一數,他們也有七八個人,我由此證明當地只有十個居民的說法不準確。夥伴去問屋中唯一的一位中年女服務員,誰知她笑著說:"差不多都在這裡了,過一會兒還會來幾個老太太。"

  一個車站小屋,居然把全村的人都集中了,我想主要原因並不是它暖和。在冰天雪地的北歐,又是這麼一個僻遠小村,人們實在太寂寞了,總想找一個地方聚一聚;儘管由這裡始發的列車很少,旅客不多,但說不定也能看到幾張生面孔,這就比村民聚會更豐富了。今天我們這一哨人馬吵吵嚷嚷蜂擁而入,在這裡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據那位服務員說,有兩位老人已經急急地摸回家去通知太太了,要她們趕快來湊熱鬧。

  夥伴們快速地進入了各項遊戲項目,有的打牌,有的打撞球,有的玩遊戲機,老人們都興致勃勃地圍在一旁看著,很想插話又覺得不應該干擾。我離開撞球桌上廁所,一位老人跟了進來,大概他覺得這裡總沒有什麼不可干擾的正事了,是一個開始談話的好地方。他大聲地用芬蘭話與我聊天,我用英語搭話他聽不懂,一上來就撞到了死角。但他不相信有人竟然完全不懂芬蘭話,正像我不相信這兒的人完全不懂英語,彼此尋找最簡單的字句努力了很久,最後他只能打起了手語。

  他用雙手畫了一個方框,然後又窩成一個圓圈放在中間,我想了想就明白了,他在比畫日本國旗,是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的否定他聽懂了,但他居然聽不懂"中國"的英語說法,我當然也無法用手語來表現圖案相當複雜的中國國旗。

  他很遺憾無法交流,但仍然在滔滔不絕地講著。這使我想起童年時熟悉的家鄉老人,他們也不相信天下竟然有人完全聽不懂本地方言,總是在外地人面前反覆講,加重了語氣講,換一種方式講,等待哪一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從廁所出來,我看到了另一個苦口婆心的現場。我們的攝像師東濤前些天不小心在北極村滑了一跤,腳受了點傷,拄了拐杖,行動稍有不便,也就不去玩那些遊戲項目了,坐在一角喝茶。這也被老人們看出是一個沒有打擾嫌疑的談話對象,三位老漢兩位老太全圍著他。老太顯然就是剛才被急急召喚來的。

  老人們用手勢問東濤受傷的原因,東濤無法向他們說明白除了不小心沒有別的特殊原因。他們比畫來比畫去,終於比畫出一個不容申辯的理由:一定是滑雪摔傷的。然後諸老人爭先恐後地比畫自己滑雪的經歷,有一位老人似乎也受過傷,他已在教育東濤一個受傷的人該怎麼自我護理了。

  在語言不夠而熱情足夠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糊裡糊塗地隨順對方,千萬不要把事情解釋明白。看到眼前這個情景我突然開悟,發現自己平日太想把有些事情講清楚。今晚的老人要的是與一個陌生人談話,與一個受了傷的陌生人談話,與一個他們估計是滑雪受傷的陌生人談話,與一個能讓他們回憶起自己的滑雪經歷和受傷經歷的陌生人談話,談話在寒冷的冬夜,談話在他們的家鄉,這就夠了。我們可憐的東濤如果在不懂芬蘭話的前提下非要把事情講清楚不可,一是艱難無比,二是掃了老人們的興,何必呢。

  由此我懂得了在很多情況下,興致比真實更重要。以前納悶為什麼我堅守某些事情的真實反而惹得那麼多的人不高興,現在懂了,人家興致濃著呢。

  這些老人今天晚上比畫得非常盡興,這種比畫就是他們的享受,包括比畫他們根本不認識、而且很快就要離去的陌生人。

  旅行使我們永遠地成為各地的陌生人,當老人們在比畫我們的時候,突然想到我們其實也一直在比畫自己不熟悉的人。互相比畫,不斷告別,言語未暢而興致勃勃,留下彼此的想頭,留下永恆的猜測,這便是旅行。

  就這麼顛顛倒倒、迷迷糊糊三個小時,終於傳來一聲招呼,火車來了。我們告別老人來到屋外,這才發現這三小時完全忘記了天氣與環境。刺骨的寒冷立即使我們的手臉發痛,痛過一陣後又徹底麻木。這麼絕望的寒冷中,只有那麼一間溫暖的公共活動房屋,人與人的相聚真是極其珍貴。對此,我們這些來自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的人常常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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