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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瑟十年停唱和,春風不到燕子樓。

  三

  未嫁曾為陳侯女,添妝呼作息夫人。

  一朝國破關誰氏,兩度梅開總賴春。

  湘竹灑淚惜淺淡,桃花不語枉逡巡。

  楚王錯愛難為謝,惟有無言情更真。

  四

  昭陽殿上辭華輦,長信宮中停管弦。

  成帝輕才偏重色,燕妃擅寵遂專憐。

  偶吟秋扇成佳讖,謝卻春風灰綺年。

  相思卻如天上月,年年夜夜盼團圓。

  五

  紅袖香銷已化塵,沈園人老憶前身。

  春波蹙作傷心綠,枯酒添來昨夜瞋。

  花謝徒勞空念念,鶯飛何處喚真真。

  壁間猶有釵頭鳳,對此焉能不沾巾。

  六

  鳳儀亭上凱歌頻,慧眼偏逢亂世春。

  偶借浮雲遮碧月,思將玉貌報王恩。

  歌裙翻覆戲孺子,舞扇招搖斬逆臣。

  非是雲長不好色,怕輸曹計為防身。

  七

  一曲霓裳動帝京,蛾眉能使山河傾。

  懶添蠟炬木魚冷,打碎釵盒誓約輕。

  七尺摧花休怨我,三軍駐馬誰憐卿。

  多情莫教坡頭過,夜夜霖鈴聽雨聲。

  八

  楚囚兒女莫輕嗟,天下量才分半些。

  薄命生來移御苑,多情得罪賜梅花。

  妝成色麗春秋晚,搖筆雲飛日月斜。

  縱使一言能定國,何如生在左鄰家。

  九

  一葉報秋淚模糊,百金難買錦屏虛。

  兒童爭唱章台柳,舊院空遺夫子書。

  雖羨韓詩好筆墨,豈如許劍救窮途。

  別離莫怨沙吒利,最是舍人意踟躕。

  十

  束髮拋家參玉橫,欲將紅袖掩青燈。

  桃花飛作離人淚,柳葉吹寒簫管聲。

  檻外何曾有淨地,座中自是百金輕。

  生涯漂泊誰知己,留得詩名無限情。

  寶玉一氣讀完,驚為天書,暗想:這筆力直可媲美當年林妹妹《五美吟》,沒有幾年深功夫是做不出來的,作詩人豈是野草閒花之輩?遂向那老者道:“不知怎樣才可以見到這位花魁姑娘?”老者冷笑道:“小哥好大的口氣。須知這位姑娘等閒不見人的,任你富比石崇,也還要才如子建,方可以當面領一杯茶,對兩首詩;若是個無才的,縱然千金萬金捧去,連面兒也不得見,不過隔著帘子聽支曲兒罷了。”寶玉罕然道:“他既是個娼優,難道竟可以閉門拒客的麼?”

  老者笑道:“他雖然入了妓籍,性子卻極是古怪,連鴇兒也拗不過他。說來也奇,他越是這般拿捏,滿城的才子富紳反倒越是巴結,銀子堆山填海,一毫兒也不知心疼。縱然見不得面,就隔簾聽他說兩句話兒,彈首曲子,已經志得意滿,四處誇耀不了,倒好像金殿面聖的一般。”寶玉聽了,心中一動,愣愣的出神。

  那些酒客催促道:“你且別只管發問,到底這詩里寫了些什麼,也與我等掰解掰解。”寶玉遂一一指與眾人道:“這裡十位古人,乃是十位古往今來身世奇特遭際不凡之奇女子,上自貴妃、女宰,下至侍婢、歌妓,皆曾經得意後遭離難之人,可見詩人是經過些浮沉顯達而終於式微的,尤其起筆之薛濤、壓卷之魚璇璣,一則出身閥閱而淪落風塵,另則曾經出家復還俗為妓,當是詩人自喻。究竟不知那姑娘是何來歷,多大年紀,相貌又是怎樣?既有這樣高才,何以又入了這個行當?”

  老者笑道:“說起這姑娘的身世來歷,真正好寫一部傳奇了。據說是妓家從海里打撈上來救了性命的,問時,那姑娘說是全家遇了盜匪,都死光了,所以投海自盡。鴇兒見姑娘長得端正,便留下他來,每日好酒好菜溫言軟語的勸解,到底勸得他下了海,卻自己立了一個規矩:只肯與客人談詩唱曲,不許近身。又把來客分為有錢的、有才的、有緣的三種,門檻兒是鴇兒說了算,門帘兒卻是自己作主。”

  寶玉益發動奇,忙問:“不知什麼是有錢、有才、有緣,又怎麼是門檻兒、門帘兒?”

  老者笑道:“有錢的自不必說,誰見過不拿銀子就往行戶里取樂的?翠玉樓自然也不例外,有了銀子,哄得鴇兒眉花眼笑,自然容你越過‘門檻兒’去,聽這花魁姑娘唱支曲兒,說兩句話兒;但那姑娘雖是唱曲,卻不許人容易見面兒,常將一掛垂珠帘子擋在前面,隔著簾兒奉茶待客;若是那人談吐不俗,投了他的眼,又對得上他的詩的,才許入簾對談,這叫‘門帘兒’,須得是個有才的,說得姑娘自己點了頭兒,才請進客人來呢;至於梳攏,那更得才貌相當、性情相投,是謂‘有緣的’。這兩三年下來,終究也沒幾個能見著真佛兒面的,那相貌也就沒人說得清楚,只傳得天仙神女一般,說是才韻色藝俱佳,月里嫦娥下凡也沒有他標緻;至於入幕之賓,更是聞所未聞,倒惹得多少王孫公子引頸浩嘆,便如害相思病的一般。老朽的鄰居有位富戶,家裡開著十幾間鋪子,也算本地屬一屬二的門第了,花了多少銀子,說了多少好話,也才隔著帘子同那姑娘對談過幾句,說是蘇州口音里又雜著些京腔兒,想來不是本地人。年紀約在二十上下,說來也不算很年輕,卻這般紅起來,可不是怪事?”

  寶玉聽了,心中益發認定是故人,便欲往翠玉樓一探究竟。依著那老者指點一路行來,果然看見一座粉妝樓院,門上堆紅倚翠的掛著許多漆紗燈籠,擁著十來個濃妝艷抹環肥燕瘦的女子在那裡攬客,一時不敢上前。正在踟躕,那些姐兒早已看見來了個光頭淨面的公子,便都圍上前來拉扯。寶玉唬得忙撤出身來向旁疾走,一氣走到個偏僻狹長的巷裡,正欲覓路離去時,忽聽牆院裡傳出一兩聲撥弦之聲,接著有人曼聲唱道:“浣花溪畔校書門,金井銀台碧玉盆。”正是那《十獨吟之題薛濤》,這才知道自己竟走到翠玉樓後巷來,想來唱曲的便是眾人所說的那位花魁了。聽其聲清越宛轉,入耳十分熟悉,不禁心魂俱盪,淚流滿面,暗想那樣一個冰清玉潔之人,誰料得竟然如此命運不濟,淪落風塵,便如一塊美玉掉在污泥中一般,豈不可傷?我固是世人擾擾之人,他又何嘗得享檻外風清?復聽至“枝葉棲迎南北鳥,往來風雨送黃昏”一句,越覺淒傷不忍聞,便欲揚聲呼喚。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亦真亦假懸崖撒手 非霧非花陌路逢親

  話說寶玉在翠玉樓後巷聽了花魁唱曲,知是故人,便要打門求見,忽又思及伊人性情乖僻,素來高傲自持,必不願今日沉溷之態落在自己眼中,遂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嘆,沉吟半晌,終覺見也無益,徒增傷悲,遂痴痴的聽了一回,從薛濤、關盼盼、唐琬一直聽到魚璇璣,心裡頭倒像是跟著那十個女子從生到死活過一遍,由那些人,便又想及黛玉、晴雯、香菱、金釧、乃至元春、迎春、秦可卿、尤三姐等一干人來,想到富貴榮華,無非煙雲,綺年玉貌,終歸塵土,不禁忽忽如有所失,心裡空空蕩蕩,竟不知所為何來,今向何去,怏怏的垂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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