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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那鴇兒葫蘆腰,蟈蟈肚,一對木瓜乳,兩隻鯿魚腳,身上穿著大紅地子繡花鳥彈墨鑲邊的湖綢大襖,頭上插的珠釵簪珥如旌旗一般,十根手指倒有*只戒指,鑲寶嵌翠,晃得劉姥姥眼也花了,口也鈍了,訥訥說了來意,又說情願照價贖還外另賠謝儀。那鴇兒抽了一袋子水煙,忽哧忽哧笑起來:“看不出你一個鄉下老太太,倒有這樣雄心壯志,跑到這揚州城裡贖姑娘來了。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界兒,也不問問規矩行情,就敢說出照價贖人的話來。你可知道這姑娘是只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理,一千也好,八百也好,是不問來時身價的?”

  原來揚州舊習,最喜買些*歲女童,教以歌舞琵琶諸技,養至十二三歲時方出來接客。那巧姐兒生得清秀婉媚,又能寫會畫,故而老鴇一眼看中了,不惜重金從京城買了來,又專門請老師教導,安心要打造一棵搖錢樹出來。如今劉姥姥來贖,鴇兒自然不願意,姥姥只得苦巴苦求,鼻涕一把眼淚一行的說了巧姐兒身世遭遇,又道:“他家從前何等顯赫,真正山高土厚,銀子多得填倉填海,如今雖倒了,到底是望族,多的是親戚。我今日不能討他回去,日後必定還有別的人來討,那時遇著個血性爺們兒,未必再肯與媽媽下氣軟語的講情,傷了和氣倒不好。況且媽媽買他原為的是生意,又何必與銀子錢做對?他如今年紀尚小,就長得比別人好些,也保不定日後成龍成鳳,或是脾氣不好,或是沒有彩頭運氣,不入客人的眼,那時豈不辜負媽媽的心,倒白賠出許多年嚼裹?橫豎媽媽買他的日子不長,就花費心血也有限,媽媽既說不能照那買的價贖人,如今便請說個數兒,我絕不還價便是了。”

  說得鴇兒心動起來,笑道:“你這姥姥會說話,連我也老大不落忍的。我既做了這行斷頭生意,早不指望成佛成祖,行善積德。要說我怕他家裡人來擾,那更是沒有的話。我在這行里幾十年,什麼不看見,什麼不知道,別說他家,多少肥產厚業比他家強幾倍的,也都眨眼妻離子散,水盡鵝飛,那古來名妓,官宦小姐的多了,什麼是真?什麼是長久?又什麼是親戚情分?還不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的去了?若有錢贖他時,也不賣了。像你姥姥這般知情重義的,委實少見。只是我們這行里的規矩原是見錢眼開的,他在我這裡少說也呆了有小半年,吃好的穿好的不算,還要請多少先生手把手兒教導,彈詞唱曲,雙陸象棋,樣樣都是錢。你瞧瞧,他這頭上金的銀的,身上紗的緞的,天天珍珠瑪瑙湯,肥雞大鴨子,哪日不得三五兩銀子?如今要贖他也容易,你給我五百兩銀子,把人領走,若少一個子兒,那也不要說了。”

  姥姥唬了一跳,理論道:“他小小娃兒,如何就值五百兩?”鴇兒從頭上拔下根碧玉搔頭擺弄著,口裡冷笑道:“我也說不值呢,那你老也不用贖了。省著銀子錢養老的倒不好?這還是憐你大老遠的奔波一場,才給你這個價,若不是,等兩年梳了頭,你拿一千兩銀子來,我還未必肯呢。”說得劉姥姥不敢再辯,只得將所帶銀兩並那成窯杯子盡數拿了出來,跪求道:“委實再沒有了,求媽媽可憐可憐,只當超生罷。我與媽媽寫個長生牌位,每日供奉,一輩子不敢忘了媽媽的大恩大德。”鴇兒也知他再拿不出來,況且見銀子成色甚好,倒也喜歡,稱了稱,約有四百之數,又見那杯子如冰如玉,將指頭敲了兩敲,戛然有金戈之聲,雖不認得,也知是件寶物,便收了,令人取出賣身文契來,交割清爽,猶道:“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迢迢、一片痴心、一把年紀的分兒上,再不肯做這賠本兒生意的。”姥姥千恩萬謝的,領了巧姐兒出來,仍然送至邢府上來。

  邢夫人羞愧難言,又想著巧姐兒這番淪落風塵,雖不曾破了身子,到底名聲不好,將來老死家中卻如何是好?不禁十分愁悶。孰料那劉姥姥“餓出來的見識,翻過來的氣度”,並不嫌棄,擇日備了四色禮品,仍托賈芸、紅玉兩口兒依著鳳姐之約,正正式式的上門提親,欲接了巧姐兒家去,先成親,後圓房。邢夫人到此地步還有什麼可挑剔的,自然滿口裡答應,巴不得早早嫁了巧姐兒,卸去肩上重擔,遂即請黃曆選了日子,換帖許訂。劉姥姥雖貧,卻也傾其所有,下茶納禮,不肯絲毫懈怠。

  送親這日,邢夫人撙節搜屜,買了些肉,殺了只雞,四碟八碗,將京中故舊遍請了一請。薛姨媽帶著寶釵、薛蝌、岫煙來坐了首席,賈芸、紅玉雖是大媒,自謙小輩,只在下首陪坐。李紈託辭守寡不來,只命人送來拜匣盛的一匹綢子並一對釧臂與巧姐兒添妝;賈蓉更是沒臉上門,只尤氏帶了兩個媳婦許氏同賴氏過來,送了單棉兩套衣裳,並一對瑪瑙桃心墜子。巧姐兒不念舊惡,仍然趕著親親熱熱的喊“大娘、嫂子”。到了吉時,鳴竹奏樂,吹吹打打將巧姐兒送出門,到了劉姥姥莊上,自然另有一番熱鬧,不消細說。

  那巧姐兒雖然生在簪纓世宦之家,究竟沒享過幾天福,方知人事時已趕上家境敗落,爹娘兩個腳跟腳兒的充軍流放,又先後寄了白書來,臨死連面兒也沒得見上。自己孤身跟著祖母過活,那邢夫人更無半分憐弱惜孤之心,每每脾氣上來,就將他爹娘百般厭棄,千囚犯萬囚犯的咒罵;舅舅王仁更是壞了良心之人。真正舉目無親,遍地奸雄。如今跟了劉姥姥回家,雖是寒門薄戶,眾人卻都相待得他甚好,日夜只同青兒一道坐臥,彼此年齡相當,心意融洽;板兒雖未解人事,卻也知道這是他童養媳婦兒,十分知疼知熱。因此悅意安心,不起他念。

  那賈蓉後來四處搜矇騙借,又湊了許多銀子,一併與仇都尉送去,滿以為就此官復五品,依舊做他的龍禁尉領皇糧了。誰知仇都尉不過隨口誇耀,那裡真肯幫他一個搜沒的公爵之後,況且起拔在即,也無心理這些閒事。既見賈蓉送銀子來,便大模大樣接了,只說要他等信兒,隔不兩日,依舊領旗開拔。及賈蓉尋時,只見仇都尉兒子出來,說:“我父親奉了皇命,昨日已往湘黔去了,教我多謝賈爺前兒助的軍餉。我父親說,倘若這回上邀天恩,旗開得勝,那請功摺子上,少不了賈爺這一筆。”賈蓉聽了,氣個倒仰,明知仇都尉是成心吞他銀子,不敢羅嗦,只得忍心拱手說了兩句“願將軍一帆風順克敵制勝”的閒話,垂頭而去。

  正是:

  可憐親友惟貪利,幸有鄉愚知報恩。

  ☆、第十八回 鴛鴦女義守終身制 畸零人悲題十獨吟

  卻說寶玉搭了商船,沿途倚著篷窗,看些青山無數,蒼煙萬縷,恨不能一時半刻便飛回家去。出月回至金陵,上岸雇了車,方進了石頭城,未到寧榮府門前,便見許多車馬擁在那裡,門首掛了白燈籠,院裡挑出白幡來,裡邊哀聲一片。登時只覺半空里一聲焦雷,那淚早已如雨的下來,便放開聲音大哭起來,自門外一路稽首進來。守門的早已看見二爺來了,一路打著雲板飛報進去,便見鴛鴦帶著許多人迎出來,與寶玉對面行禮。

  寶玉看見鴛鴦一身重孝,滿面淚痕,反倒愣了一愣,哭聲為之一頓,家人忙扶起來,引來挺靈之所。只見輓聯擁簇,香燭俱全,當中設著王夫人靈位,寶玉撲上前撫棺痛哭,問明王夫人申時咽氣,酉時易簀,只比自己進門早了一日不曾得見,愈發痛心疾首,直哭得風淒雲冷,鴉寒鶴唳,旁人無不落淚。鴛鴦百般勸慰,又說老爺尚臥病在床。寶玉這方收了哭聲,忙爬起來入內稟見。那賈政合衣躺在床上,闊別三載,愈見老邁,兩鬢盡已斑白,神昏色喪,委頓不堪,見了寶玉惟知喉間嗚咽而已,更無一語相問。寶玉越覺辛酸,略說了幾句萱堂見背,父親更該節哀保重等語,復又換了孝服出來。鴛鴦早在靈右設了白褥坐墊子,寶玉便跪在那裡行孝子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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