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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夫人又生恐賈政急出個好歹來,只得勸道:“我那日聽大太太說,這些人原住不了這樣大的園子,不如賣了換些現銀,大家度日。話雖不中聽,倒也是個辦法,況且你我原打定了主意要回南的,這番陪送老太太壽材回去,有生之年未必再能回得來,留著房子又背不走,打理起來又是一筆銀子,倒不如賣了乾淨。況且大太太口口聲聲只說老太太留下許多體己來,如今只是苦著他們。本來倒也不必理會,然我回心想想,他家原比我們悽慘,救濟些也是應該的。若沒錢時便罷了,若是賣了園子,倒可以大家寬裕些。不知你怎麼看?”

  賈政原先看見銀子丟失,急痛交加,最放不下的卻還是給賈母送葬這件事。已經訂了船期,若不能及時送殯,豈不枉為人子,令母親亡魂不安?因而急怒攻心,痛不欲生。如今聽了王夫人一番話,不愁銀子,頓時寬心大半,忙道:“你說的不錯,如今只要能讓老太太靈柩依時上路,風風光光的發送,余者都不計較。只是倉促之際,一時卻到那裡尋買主去?”王夫人道:“前年南安太妃來時,再三誇讚這園子齊整,他如今正到處選地建屋給女兒做陪嫁,不如問問他家;再有理國公之孫柳芳,也說要在左近建別院方便臨朝待命,也托人問問去。”賈政道:“這園子近年來接二連三的辦喪事,只怕賣不出好價錢來。”雖是這樣說了,也只打定主意,淡泊經營,將就折些銀子可供扶靈回南,再餘下的足夠寶玉另外買屋居住即可。一時商議定了,便托人四處說合,張羅賣園子。

  外邊聽見風聲,知道賈家方平息兩天,更又窮了,那些綢緞莊、海味鋪、丁丹叢、香燭店、乃至賣紗燈紙馬的,便都擠上門來要債。打發了這個,拆解不開那個。賈政是病著不起,寶玉又不擅應酬,雖有幾個老管家幫著料理,畢竟沒銀子沒臉面,說不得硬話,反私下抱怨說:“倘是從前鳳二奶奶管家的時候,何至於這般門戶鬆弛,任人作耗?所以說‘沒有家賊,招不來外鬼’。從前那樣大風大浪都頂過來了,如今倒在陰溝里翻了船。”也有的說:“趙姨奶奶母子兩個原最怕的是三姑娘,三姑娘若在,再不會如此不堪。畢竟府里無人,說出去赫赫榮寧二公的後代,竟連個園子也保不住,弄得子孫零落,家敗人散的。”寶釵聽了,有苦難言,心中十分難過,兼又聽人議論:“原說賈薛聯姻,一個有財,一個有勢,金玉良姻,一雙兩好,誰知道他家敗得比這裡更早,真箇是姓雪的,略見見日頭就化了。”更覺氣惱,又不好尋人對舌,便也犯了喘嗽之症,每日吃冷香丸調理。不提。

  且說邢夫人聽見說賈府賣園子,起初只覺得意,心想一樣是姓賈,如何我家裡的人流放的流放,變賣的變賣,你家倒仍住在高宅大園子裡,骨肉父子團聚的,如今也一般的要攆出來了;興頭了幾日,忽又不忿起來,算計著那筆賣園子的款,暗想大觀園雖是為了元春省親所建,卻也是賈家的產業,從前皇上不許長房的人住也就罷了,如今既然賣了,大家住不成,得的錢就該兩房裡公分,如何次房便自己裹了去,一分錢也不與長房養老?天下哪有這樣不平的事,受刑捱窮都是長房承當,坐享富貴就全是次房獨享,可還有個孝悌忠義?想了幾日,終不好當面去說,便想了個法子,走來找熙鳳。

  那鳳姐近日又發了頭痛的毛病,齊額捆了縐紗包頭,兩太陽上貼了小紅膏藥,正兩眼水汪汪的歪在枕上。看見邢夫人進來,哼哼嘰嘰的問好,只是軟洋洋起不來。邢夫人在炕沿上坐下,一句寒暄話也無,開門見山的便叫鳳姐去同王夫人要錢,說了兩遍,見熙鳳不甚兜攬,自己先氣起來,拉下臉道:“你是他嫡親侄女兒,又替他管了許多年家,他有多少產業,你心裡最清楚,便多分些也不為過。他素日待你不錯,想必不好意思絕口不給的,不然從前的情分豈不都是假的了?若是當真不念舊情,也好知道親姑熱侄女的不過是嘴上說得親熱,從此不用再裝虛情兒了。”

  王熙鳳聽了,又是氣惱又是為難,心中明知不妥,卻不好當面頂撞,好容易等得賈璉回來,方將邢夫人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意思教他去勸邢夫人。誰知賈璉聽了這話,卻冷笑道:“太太說得倒也不錯,你素日仗著老祖宗疼愛,也威風了許多年。如今老祖宗去了,倒要借著這件事,看看他們還肯給你臉不?討不來錢時,你也明白自己素日的為人了,看還拿什麼說嘴逞強,以為自己多有手段得人緣的。”鳳姐氣了個發昏,欲要罵幾句狠話時,忽覺胃堵作嘔,竟說不出話來,反逼得鼻涕眼淚一齊湧出,其狀十分可憐。賈璉發過話,也滿心以為鳳姐必定有更惡毒的話來回罵,及見他扒著炕沿兒乾嘔說不出話,忙拔腳走開,心中暗樂,自覺這番斗口占了上風,竟是人生裡頭一回,十分得意,哪還有半點憐惜之心。

  幸好巧姐兒來請母親吃飯,還未進門,已經聽見鳳姐長一聲短一聲的乾嘔,忙進屋來,看見鳳姐臉脹得通紅,額上青筋爆起老高,嚇得忙倒了水來漱口,又輕輕拍著後背順氣。拍了半晌,鳳姐方回過氣來,想及方才賈璉冷言冷語,一片絕情,再看看巧姐兒,年紀尚幼,滿面孩氣,倘若自己有個三長兩短,這沒娘的孩子誰人顧惜?想到此,一股酸氣直衝鼻端,不禁回身伏倒,放聲大哭起來。巧姐兒小孩心性,看見母親哭,便也將袖子堵著臉,抽抽搭搭的哭起來。鳳姐更覺心酸,卻勉強扎掙起來,向床頭拿過帕子來替巧姐兒擦臉,又順手自己抹兩把,抱著巧姐道:“我要是死了,你老子必定續弦,到那時若受了委屈,太太是靠不住的,不如找你舅舅去,再不然,寧可找你尤家嬸嬸和蓉大哥哥商議,他們從前欠了你娘多少人情,總不好意思不好好看待你,必肯替你出頭……”

  正在叮囑,忽聽外邊一片聲鬧將起來,夾著邢夫人的哭聲和賈璉氣急敗壞的吵嚷,方自驚異間,賈璉已怒沖沖走進來,也顧不得巧姐兒在旁,便將一紙休書直摔在鳳姐臉上,指著罵道:“你做的好事!我賈家欠了你王家什麼債,竟生生毀在你這個潑婦手裡了。這回若不休你,天理也不饒我!”鳳姐氣得渾身亂顫,噎了半晌方回過氣來,氣道:“我抱你前窩孩子下枯井來?還是挖了你家祖墳,燒了你家祠堂,惹你這樣劈頭蓋臉的亂罵!你要休便休,那裡來的這些廢話,難道我王家的女兒離了賈家,還能上街要飯不成?”

  賈璉額上青筋盡皆爆起,將桌子拍得山響,恨道:“到了這時候你還嘴硬,我後悔沒早早休了你,也免了今日之難!我問你:尤二姐到底是怎麼死的?那個張金哥又是誰?那守備的兒子跟你有什麼仇,做什麼逼得人家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我和長安縣節度使雲光並沒深交,怎麼他倒拿封信出來,非說是我寫給他的?還有那饅頭庵的老賊禿淨虛,我何時同他過過手兒來?三千兩白銀子,你胃口倒不小!”

  鳳姐猛的一驚,尚未答話,邢夫人已經跟著進來,向窗前梨花木圈椅中坐定了,便拍腿大哭起來,口中念道:“素日老太太抬舉你,讓你管家,我便也睜眼閉眼,不管你的所為。原想你不過霸道些,張狂些,終究出不了大格。哪承想你膽大包天,竟連收買人命的事也做得出來,我說那個張華不過是個娶不起老婆的潑皮,哪來那麼大膽子竟敢連我家也告,原來都是你在背後指使的!後來還指使人去殺他!真殺了也還乾淨,偏又漏了手,倒慣得他膽子越發大了,再三再四的告起來!還有什麼張金哥,究竟連名字也沒聽過,如何也惹上人命官司來?你敢是上輩子跟姓張的有仇,但凡姓張的便要趕盡殺絕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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