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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心目中,高貴的意思就是錢多,高是“貴”,貴還是“貴”,高貴就是貴上加貴,花很多很多的錢,買很貴很貴的東西,或者人。而碧桃,無疑是“高貴”的,因為與她一夜的纏綿竟可以消耗他半生的積蓄。並且,即使他願意一擲千金地去搏這一夜之歡,也是沒有足夠的錢為這一夜做鋪墊的。

  也許他可以只花一少部分錢,去“百樂門”同她跳只舞,而不該奢望過夜。但是這也不可能,因為他不會跳舞,他也不想花那麼多錢去置辦西裝皮鞋。

  這種種不可能為她在他心中加了分,使他將她看成一個超級蕩婦,盪得出了格過了線,已經不是凡夫俗子可以享用,可見有多麼盪。

  當一個人渴望另一個人,渴望到極至時,便通常會產生兩種情緒:像碧桃對大少爺那樣的,叫崇拜;像吳會計對碧桃這樣的,便叫仇恨。

  吳會計在自己的心底不為人知地仇恨著紅舞女碧桃,恨得咬牙切齒,恨得刻骨銘心。他用盡世上一切最惡毒的詞彙咒罵著她,希望她早一點倒霉,變成一枚爛桃,爛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當他這樣詛咒著痛恨著她的時候,自己才會有一點快意,才會覺得同她有一點親近,近到了他對她俯拾即得。俯拾——是的,他俯視她,低下身,將她撿起來,她便成了他的。

  他每天晚上都做著這樣的美夢,一直到這美夢成真。

  美夢做多了原來真是可以成真的。當碧桃出現在他做會計的工廠里,當她簡衣素服地出現在工廠里變成一名普通女工時,他是多麼狂喜啊,狂喜得五官都要移位,狂喜得恨不得高聲大叫,手舞足蹈。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自己,冷淡地經過她的身邊,甚至故意輕輕撞了一下她的身體。他撞到她胳膊的部分,覺得那部分便有一絲溫熱傳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緊貼在那裡,附生在那裡,一直到夜深人靜,那種溫熱還依戀地順從地伏在臂彎上。

  求婚的過程非常簡單而順利。他託了工會的大姐去說項,一說,便成了。

  心愛走在上海的天空下,想起自己前世的婚姻,輕輕地聳一聳肩,順手裹緊了風衣,無意識地想:不知道上海的冬天,會不會下雪?

  在上海,下雪和真愛一樣難得。幾乎只在傳說里存在。聽說1917年是下過一場雪的,前後的一百年中,再沒第二次。

  冬天的第一場雪總是令人期待。秋天愈老愈蕭瑟,已經讓人很不耐煩了,卻還遲遲不肯入冬,正像是一個已經進入更年期的脾氣乖張卻又不服老的中年寡婦一樣令人不安,這時候的新雪便好像一聲號令,又像是新店開業,旗幟鮮明地打出了冬的番號,讓人的心反而安定下來,可以從容地面對即來的寒冷。

  心愛一張開嘴,就有清冽的白氣呼出,並很快地散入空氣中。

  也許天氣本來沒有那麼冷,可是那團白氣卻把冷的感覺實斧實鑿地軋到了她心裡去,讓她覺得越發難耐,簡直連骨縫裡都淌滿了冷氣。

  不能不想起冬天的鄉下,那飢餓,那寒冷,那無止盡的陰雲密布,還有無愛的童年——前世的鄉愁,即使掩埋在心底最深處,也如內傷,不能忘記。

  ——然而便是那般的貧窮,也仍然好過今天,因為那時,心中還有希望。

  再冷的冬天也都有盡頭。小寒,大寒,雨水,驚蟄——到了驚蟄的時候,所有的蟲子都會醒來,春天也便跟著來到,風漸暖,小河解凍,田裡開滿黃色的油菜花,春種秋收,再少的收成也是收成,有,總好過無。

  今時今世,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就在盧克凡結婚的當年,心愛的父母乘坐的飛機失事,連骨骸也沒有找到。心愛聽到消息,當時就瘋了。她從家裡衝出來,一邊大喊大叫一邊奔跑,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她已經沒有家了。沒有父母的屋子不能稱之為家。

  她甚至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向天使和魔鬼要求:“帶我走吧,無論去天堂還是下地獄,現在就帶走我吧。”

  可是他們不答應她。

  天使苦苦規勸:“他不愛你,你就更要愛自己。不如忘了盧克凡,不要太執著。人是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的。活在過去,便等於沒有活過。”

  魔鬼激將:“你不想要重複的人生,又為何要求重新來過?願賭服輸,有什麼理由抱怨?”

  然而心愛不接受規勸,更不理睬激將。“閻王要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死期是預定的,不能拖後,亦不能提前。有天使和魔鬼監護,她連自殺的權力都沒有。

  她惟一可以決定的,只是墮落。

  她開始流浪,四海為家,遊戲人生。在日與夜、醉與醒、南方與北方之間穿棱,漫無目標。

  她的眼淚滑落下來。

  克凡結婚了,父母去世了。她已經再也沒有振作的理由。她不必為了任何人愛惜自己,保留自己。她終於又變回前世那個“百樂門”的風塵女子,從一個男人的懷裡舞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裡。

  難道命運真的無法改變?前世風塵,便註定今生墮落?甚至,比前世更加放浪無羈。

  因為那時是被迫,而今世是自願。

  清醒的墮落,只有比無知更加可悲。

  巷子口有人在燒紙錢,拜四方,施米粥與過路的孤魂野鬼。

  心愛看著,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有無盡的鬼要走出來,心中慄慄,腳下偏偏動不得。上海是一個物慾橫流的城市,從過去到現在都是,連鬼也比別處來得凶。

  她想自己若不是一死就得以立即重生,不知要流浪多麼久。

  然而活著,也依然是一種流浪。

  她抱住自己的肩,感到茫然,也許應該去個比較溫暖的城市,大理?麗江?海南?或者四季如春的桂林?

  她已經27歲了。27歲,離死期還有五年。她只剩下最後的五年可活。

  但是她不在乎。她不懼怕死亡。她甚至有些渴望死亡早一點來到。

  她對前程一無計劃,心如灰燼,萍隨水漂,從此岸到彼岸,也許就是一輩子。

  這兩年裡,她走過許多城市,不住變換名字,做吧女、舞女、髮廊妹、三陪女,偶爾被人包養,停歇一段日子,又在某個早晨不告而別,酗酒、抽菸、賭博、輸了便賭債肉償,能怎麼糟踐自己便怎麼糟踐自己,不知在向誰報復,是天使還是魔鬼。

  天使嘆息:“她終於一天天向你靠近。”

  然而魔鬼竟然毫無成就感,第一次覺得了不忍和痛惜:“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失戀。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她來到這世界的惟一目的便是盧克凡。得不到盧克凡,便失去整個世界,失去活著的意義。她找不到方向了。”

  “那麼你在幹什麼?不去引導她嗎?”魔鬼的語氣里幾乎有種責怪的意思。

  天使搖頭:“她的愛死了,切斷了我與她之間的聯繫,我沒有辦法再幫助她。現在,能幫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我一直說你們所謂的愛是最無聊最脆弱的了,比生命死得還快,並且可以促進生命的結束。”魔鬼胸有成竹,得出結論:“愛情,等於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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