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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吳太太。”她自我介紹,“吳先生有話請我轉告你。”

  我驚訝,開門請她進來,親自去廚房弄茶——百花樓一直不肯僱傭人,因為不願意與人分享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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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節:讓愛隨風而逝(4)

  走到廚房我發現自己手裡還拎著那隻椅子腿,隨手擲向牆角,發出“啪”的一聲,把自己嚇了一跳。說不介意是假的,這一下午不論做什麼都失態。

  一邊弄茶一邊猜測這吳太太的來意,打上門來興師問罪?按理不至於。吳先生在外面拈花惹草是出了名的,不見得只有我一個紅顏知己,況且我還真算不得是他的親密女友,至狎昵舉止不過是吻吻面頰道聲晚安再見。

  如果是風的老婆找上門來羞辱我我可以理解,那種大學老師的太太一生中都沒什麼風浪可以經歷,難得丈夫出次軌已經當作大節目,不鬧才是怪事。但是吳太太,怎麼會有這分閒情逸緻?

  我對著廚房的鏡子調整好表情,然後端茶出去,彬彬有禮地詢問:“吳太太是從哪裡來?”

  “大連。我昨天才回到梅州。”她板著臉,將茶匙在杯子裡一下一下地攪,似乎心事重重。

  她不說,我便也不問。心仍沉浸在風的來信上。

  他的能力,只能做一個孩子的爸爸。一個孩子的爸爸。

  然後石破天驚地,我聽到吳太太說:“吳先生死了。”

  什麼?我一震,打翻了杯子。什麼?我有沒有聽清楚?

  我抬起頭,盯著吳太太的臉,等她再一次重複。

  “吳先生死了,他上個月回國,去大連公幹,飛機墜海……”吳太太像一隻梟那樣冷冷地敘述,把一個人的生死說得如春去秋來那般平淡,或許是因為重複了太多次,或許是因為哀莫大於心死。“他好像早有預感,在回國第二天立下遺囑,還格外給我留了一封信,說曾經承諾過要照顧你,在你需要的時候付給生活費……”

  我知道這不是原話,吳先生不會用“生活費”這樣的詞,但是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吳先生死了,死之前,曾經留下遺囑,仍然惦記著有一個女孩需要他照顧,那個人便是我——雲無心。

  我的心,很痛,很痛。

  即使不相信愛情,即使只把吳先生看做一個客人,我仍然被這消息深深地刺痛了。

  畢竟,畢竟他曾經真正地關心過我。在泮坑,在湖上,他握著我的手,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現在我才知道,他給過我的那一點點愛有多真,多珍貴。即使那只是寒夜裡的一星火光,也是真實的火,真實的光,就算不能取暖,也可以照亮了。

  然而,現在我連那樣一絲鏡花水月的光也看不到。四周無邊黑暗。

  陳夫人的話響在空曠里:“他交往過的女人,數也數不清。都是些除了幾分姿色外就一無是處的花瓶,分布在全球各處,等著從他手中討生活費。如今他一死,我倒真是發愁,你們這些女人呀,個個都要我照顧,後半生倒是不怕寂寞,可以開個慈善院了。”

  “陳夫人,如果你的意思是手頭緊,我不會……”

  “不不不,你放心,他既然臨終遺言要我照顧你,他的意思我一定會照辦。總不能和死去的人過不去,是不是?”陳夫人臉上浮著笑,但我讀得出笑容後面的衰竭。

  我有一點點驚訝,不是來討價還價,那麼她又是來做什麼的呢?

  陳夫人像個影子一樣在屋子裡遊走,乾乾地笑著,每說一句話都像望空刺出一把劍。“不過我很好奇,想來看一看,那個被他臨死之際還念念不忘的女人是個什麼樣子?在分死人錢的時候,她是會哭還是會笑。”

  我明白了。她一直在自相矛盾。如果真的吳先生留下許許多多需要照顧的“未亡人”,她又怎麼可能一一探望得過來?分明我是例外。

  但是我已經不想占這個上風了。她是陳先生的妻子,是他名正言順的原配,她有權憤怒。

  “陳夫人,有件事,也許你沒興趣知道,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和陳先生,只是朋友。”

  “騙誰呢?朋友?什麼樣的朋友?床上的朋友?”陳夫人連連冷笑,發出夜梟那樣的叫聲。

  “你一定要這樣想嗎?”我厲聲打斷她,“陳夫人,我不是個黃花閨女,犯不著假扮純潔。如果我和陳先生上過床,我不怕告訴你,反正你已經答應付我生活費。我告訴你這件事,只是因為這是事實。你相不相信都好,我這樣說,是為了對陳先生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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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節:讓愛隨風而逝(5)

  “是真的?”她遲疑起來,“那為什麼,他要這樣照顧你?”

  “也許他想當慈善家吧。”我苦笑,“陳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他同情我,想幫助我脫離苦海。”

  平生第一次,我說謊是為了別人,一個已死的好人,真正愛過我的人。

  我把那些在三流雜誌上常見的苦大仇深的故事講給陳夫人聽,什麼我父母重病,弟妹年幼,故而要我失學賣唱以補給家用云云。

  陳夫人很相信。或者說,她很願意相信。

  我們共進下午茶,她哭了,一邊喝茶一邊流淚,跟我說了很多很多。她與陳先生的相識,訂婚,結婚,分居,養兒育女。

  一個寂寞的,不甘心的女人。有盡世上的一切,除卻真愛。

  她也需要傾訴。而我,是她最好的傾訴對象。因為我不是她丈夫的女人,卻接受了由她轉交的丈夫的錢。她在我面前有優越感,親切感。

  多麼可笑,正室和紅顏知己,在男人的身後成了朋友。

  也許,是因為我們都寂寞。

  我當自己是在做善事,很認真地聆聽陳夫人訴了一下午的苦。

  臨走,吳太太從袋中取出一張支票交給我,數目很大,如果稍微省儉一些的話,足夠我下半輩子用的了。

  兼有禮物相贈——現在應該稱之為遺物了——是一疊因為年代久遠而發黃,甚至分不清是玉扣紙還是絲絹的《莊子》文稿,錄的是《山木》一段: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茂盛,伐木者止於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以終其天年夫!”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鳴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鳴與不鳴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

  直到這時候,我才終於有理由有機會放聲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嘔心瀝血。

  別墅里空無一人,而吳先生死了,我不應該好好哭一場來祭奠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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