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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來時,身邊擠滿了人,有覺羅夫人,有無數的宮女、太監,有御前侍衛,甚至有皇后娘娘,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了哀戚、驚惶、詫異、恐懼,卻唯獨沒有同情。她恍惚了一下,省起剛才的一幕,立刻便爆發了:“我的兒啊……惠妃娘娘,殺了我的孩子……”

  她哭得那樣悽慘,那樣絕望,毫不摻假的憤怒與惶恐,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一個母親失去新生嬰兒的慘烈哀慟。尤其是,她只是碧藥娘家親戚中一個身份卑微的客人,完全沒理由陷害娘娘,而且上次在明珠家中,碧藥已經讓她跌倒差點流產了,今天又是碧藥下旨召她進宮的,現在出了這樣的事,答案呼之欲出……

  沈菀被宮女們攙扶起來,但她整個人是軟的,散的,她哭喊著,質問著,狀若瘋狂:“娘娘,還我的孩兒……為什麼殺死我的孩子……”

  覺羅夫人懷抱著那已經漸漸變涼的嬰兒,第一次當眾流了淚,喃喃地問碧藥:“為什麼?”

  惠妃沒有回答,她的雙臂被侍衛扭在背後,不能自由。然而她的態度卻是若無其事的,她望著沈菀的眼神,驚異而迷惑,帶著一絲研判,甚至是欣賞的,卻全然沒有恐懼,唇邊甚至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她就那樣被侍衛帶了下去,留給沈菀與眾人一個傲然的背影。

  沈菀夢見自己在洗澡,但是怎麼樣也洗不乾淨。水裡有花瓣也有泥垢,還糾纏著不知哪裡來的長髮,與水草牽絆不清,讓她手腳都不能自由,洗得很不暢快。

  然後,那些頭髮變成了一張網,是透明的魚線,纖細而鋒利,每個打結處都長著一根針,一下一下,凌遲切割著她的肌膚,她越掙扎,就纏得越緊。

  醒來後,她蜷曲著身子抱緊自己,感覺渾身都疼。

  是真的痛。雖然她一直以為自己對那孩子並沒有感情,甚至憎惡他的存在、出生、與成長。然而當他現在切切實實地不存了的時候,她才驀然醒覺:那是她的,她親生的孩兒。這世界上她所有的,僅有的,真實存在的,惟一親人。

  他在她體內存活了七個月,來到世上一百天,曾給予她身份、富貴、溫暖,還有他純真的眼淚與無保留的嘻笑,而她甚至都沒有哪怕一小會兒真正地疼愛過他。

  她每天想著要為公子復仇,可是她自己,才是最殘忍最邪惡的劊子手。虎毒不食子,而她,居然親手掐死了自己親生的孩兒!她比那隻咬腫了紅菱舌頭的毒蠍子還毒!

  這不是她第一次面對死亡的悲痛,然而這一次卻痛得不一樣,公子的死,仿佛有人掏空了她的心臟,讓她整個人麻木而絕滅。這孩子的死,卻是在她有血有肉有知覺的胸口,硬生生地扯開一個洞,然後在她的胸膛里掏摸拉拽,仿佛有個聲音在問:心呢?你的心臟在哪裡?怎麼找不到心?

  她不僅痛苦,而且羞恥,還有卑屈的罪惡感。她巴不得趕緊生一顆心出來,好讓那雙手扯走它,撕碎它,只要結束這刑罰就好。

  她對未來沒有概念。打十二歲起,她第一次見到公子,就一心一意,想要等他,取悅他,嫁給他。

  後來,她“嫁”了,在他死後。於是她又一心一意,想查清他的死亡真相,為他報仇。

  現在,真相已經大白,碧藥也被下獄,她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她想不出來。

  大仇已報,孩兒已死,她的生命再沒有意義。

  起床、洗漱、梳妝、吃可口的食物,穿美麗的衣裳,這些事都沒有意義。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遠去,於是生命也變得沒有意義,又何必醒來?她日以繼夜地躺在床上,睡醒了便哭,哭累了便睡,就像一條散了元氣的蛇,收拾不起。

  府中人憐她喪子,也都不去責備。然而這樣的日子久了,卻不能不為她擔心。水娘一日三次地前來探望,坐在床沿哭哭啼啼地說:宮裡傳出消息來,碧藥被收進宗人府後,一直沉默不語,既不肯為自己辯白,亦不肯承認過錯。府尹審了這樣久,案子還沒有半分進展。宮裡的人都說碧藥得了失心瘋,似乎這是惟一的解釋,不然一位娘娘怎麼會無故掐死一個已故侍衛的遺腹子呢?況且論起來,那孩子還是她的侄兒。

  但是此前宮裡已經有過太多的無頭案,赫舍里皇后之死,鈕祜祿皇后之死,還有皇長子之前的四位皇子的死,都被重新翻騰了出來。如今難得有宮中兇手被現場拿獲,怎麼肯以“失心瘋”就輕輕放過?於是皇上親自下諭,令宗人府嚴查、細查,一定要問出個究竟來。

  明府上下的人也都在等待這個“究竟”,也曾私下裡無數次問過覺羅夫人與沈菀,那天在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碧藥娘娘每次出現,沈菀母子都會遭受滅頂之災?然而覺羅氏當時去了坤寧宮,根本什麼也不知道;而沈菀一邊流淚,一邊泣不成聲地咬定說,自己去配殿洗手回來,便看到孩子已經死了,惠妃娘娘站在那裡冷笑,就好像瘋了一樣……

  過了七天,是五月三十,這一天既是納蘭成德的死祭,也是盧夫人的。

  明珠大人早就選定了要在這一天將成德下葬,與盧夫人合冢。全家人再次來到皂莢屯,沈菀跪在墳前不肯起來,以頭碰地,一直磕出血來,求老爺、太太許她留在祖塋守墳,不再回到明府。

  覺羅夫人初而不許,後來又勸說:“惠妃娘娘的案子還沒審清,你就是要走,也總得等到水落石出再走。難道你不想問清楚,娘娘為什麼要掐死你的孩兒嗎?”

  這句話提醒了明珠,捻須道:“要想弄清楚這件事,除非當面去問娘娘。她不肯說,我們就是打一輩子悶葫蘆,也是無用的。”

  以明珠的權勢關係,自然不難求宗人府行個方便,讓覺羅氏與沈菀前去探監。等到明珠打通關節,定了日子,沈菀也終於能重新起床走動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中浣了。

  第十七章 宗人府絕唱

  在整座金碧輝煌的皇城建築中,最陰鷙最慘烈的大概就要屬宗人府天牢了。

  這是專門關押提審皇室中人的監獄,其暴戾殘酷比宮廷里最詭魅的噩夢還要驚悚。在那不見天日的幽深牢房中,不知曾困縛了多少落魄的金枝玉葉。他們有的是爭寵奪權的失敗者,有的是謀逆被擒的犧牲品,有的是黨派傾軋的替罪羊,有的則根本是蒙受“莫須有”罪名的可憐蟲。

  牢房四壁石牆,潮濕得幾乎要長出苔蘚來,只有一邊的牆上極高處有一扇展平了的手帕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窗口,多此一舉地裝著鐵柵欄——根本沒有人能爬到那麼高,就算爬上去,也不可能從那個小窗口擠出身去。然而那幾根鐵柵卻起到了極強的震懾作用,就連透進來的陽光也是顫慄的,陰鬱的。讓人望著,越發覺得天空的遙遠,自由的絕望。

  烏鴉整日地盤旋在宗人府的上空,陰惻惻地冷笑著,比囚犯更早地嗅到了死亡的氣味。到了晚上,星月慘澹,就更加陰森可怖。屈死的亡魂在嘗盡了生之苦楚後,因為死得太過慘烈,做了鬼也不能甘心,夜夜都要回到這牢房裡來哭泣,吟訴。他們的哭聲與生者的哭聲顫巍巍地揉在一起,幽冥同路,難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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