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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鈞!志鈞!”

  她撲到他的遺體上痛哭起來,哆嗦的嘴唇和著熱淚在他冰冷的臉上。額上,唇上吻著,吻著……

  她知道,這吻是他在這五年中夢想的,不斷夢想的……

  十七歲的春光在她身邊蕩漾,那支她唱過無數次,同學們唱過無數次的歌,在她耳邊迴響起來: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志鈞!志鈞!”

  她呼喚著,想把他從沉睡中喚醒,也喚回人生的十七歲,聽她唱。聽她笑,和她一起唱,一起笑。

  然而。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他把生的希望全留給了他的太陽!

  她擁抱著他,哭昏了過去:

  醒來時。她把十七歲的自己永遠留在了他的身旁。

  她用泥土,石塊封死了窩棚的門。

  她抄起他的槍,對著堆滿林梢的又一個黎明,打完了槍膛中的全部子彈。

  在槍聲繚繞的餘音中,在一片閃亮的彈殼旁,她跪下了,對著他永遠沉睡的窩棚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頭……

  帶著他的眼鏡,帶著他的槍和茶缸,也帶著博大的愛的胸懷,她踏上了通往新平洋的最後五十英里道路。

  道路真長,真長……

  她衣衫襤褸,睜著模糊的淚眼,恍恍惚惚地走,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艱難。面前的路面上波動著枝葉梢頭漏下的陽光,也波動著她生命的希望。她在生命的光芒中奮力穿行著,把苦難和悲哀永遠拋在了身後,拋給了默默無聲而又如同煙海一般浩瀚的歷史。歷史只記載進程和結局,不記載一個小人物的眼淚,她知道。她不哭了,就是馬上倒下,死去,她也不哭了。眼見著這麼多人跨過死亡的門檻,進入永恆的天國,她覺著自己一下子醒悟了:死,原來並不可怕,人活百歲總要死的;死,正是生的一部分。困難的不是死,而是如何正視死,只有敢於正視死的人,才會頑強的生!她又氣喘吁吁地向前走,向她希望的太陽走。可不知咋的,腿腳卻變得不靈便了,兩條腿好像已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身子老是向前傾著,手老是想往地下扒……

  她軟軟地倒下了,手在地上扒著,膝頭在地上蹭著,在千萬雙中國軍人的腳踏出的道路上留下了兩道倔強而頑強的生命的痕跡。

  她想起了那群猴子,覺著自己在變成猿,變成猴子,變成魚;她在一點點退化著,最終化作了天地初開時的一團白生生的霧氣。

  她身體變得很輕,她在這霧氣中飄了起來。她飄著、飄著,把生命和愛的種子撒向了所有的江河湖海,撒向了蒼茫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

  民國三十一年八月,中國國民革命軍緬甸遠征軍第五軍殘部三千八百人趕抵印度提旁營地。其後查明,該軍在此次長途轉進中。計有一萬三千二百八十人失蹤或殉難。政治部上尉幹事曲萍在距新平洋四十三英里處被軍部少尉譯電員劉景超一行搭救。倖免於難。三十二年十一月,遠征軍進攻於邦,拉開反攻序幕。三十四年三月三十日,遠征軍與英國盟軍在喬姆克會師。同日,政訓處少校副處長曲萍被殘敵流彈擊中陣亡,時年二十五歲。三十三天後,美蘇盟軍在柏林以西之易北河會師;同時,盟軍攻克柏林;亦為同日,盟軍在仰光登陸,對緬甸南部殘敵進行最後掃蕩。緬甸遠征軍第五軍一萬七千人歷經的死亡與災難,終於得到了正義之神賜予的勝利報償,巍巍野人山上升起了人類尊嚴的血旗……

  全文完。選自周梅森中篇小說集《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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