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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好!”

  這是最高的獎賞。她的笑仿佛在火光中凝固了,他幾乎可以一把把它抓過來,揣進懷裡。她的聲音也好似一條柔軟的五光十色的絲帶,正可以用來束住那凝固的甜笑。

  他想站起來去親她一下,只一下……

  頭卻發昏,站不起來。

  再一想,也覺著這念頭透著一種卑鄙的意味,難道他給了她兩茶缸米粥吃,就該向她索取親吻的報償嗎?

  他坐在那裡沒有動,只說了句:

  “不早了,去……去睡吧!”

  窩棚不大,是人字形的,一邊睡著她,一邊睡著他。窩棚正中的樹棍上懸著一件軍褂,不是她的,是他的。

  一件軍褂,隔開了陰陽兩個世界。

  她倒頭便沉入了夢鄉,他卻睡不著。

  他仍在尋找窩棚外面的那個凝固的甜笑,那是她的甜笑呵,她的!她在上海民生中學明亮的課堂里這麼笑過,在重慶軍校的宿舍里這麼笑過,在平滿納的戰壕里這麼笑過。為了她的笑,盟軍少尉格拉斯敦獻出了年輕的生命,而他為她的甜笑,只付出了兩茶缸稀飯。

  這值得!

  她應該永遠這樣歡笑!

  愛的火焰燎烤著他的心,那芭蕉叢中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了,那個可能會和他決鬥的男人已經死了,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他為什麼不能愛呢?為什麼不能從軍褂下面爬過去,喚醒她。向她大膽而明確地說:

  “我愛你,愛你!我與生俱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為了你呵!”

  他不敢:

  ——就像他不敢決鬥,就像他不敢自殺,就像他不敢冷酷無情地去做狼一樣。

  他不敢。

  他用自己的軍褂設起了一道屏障。

  她均勻的鼾聲一陣陣傳來,他能想像到她香甜而安詳的睡姿。她一定是仰面朝天睡著的,她那令他神往的聖潔的胸脯一定正隨著呼吸而上下起伏著,她那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睛一定像兩道墨線一樣疊合著,她那誘人的嘴唇一定微張著……

  膽子大了起來,沒來由地想起了郝老四給他上過的人生一課。他翻過了身,趴在干芭蕉葉上,打定主意撩開自己設下的屏障。

  生命的意義在於行動,他應該行動了,應該爬過去,告訴她,他心中一切的一切。

  哆嗦著手,把軍褂一撩,軍褂滑落下來,一半落到了他的腿上,一半落到了她的腰上。他借著微弱的火光看見,她一隻手搭在胸脯上,微微聳起的胸脯在有節奏的起伏。

  他悄悄挨了過去,挨了過去……

  他終於靠到了她身邊,觸摸到了她聖潔的身體。

  坐起來,喊醒她嗎?喊不喊?

  他猶豫著,思索著,像一個偉大的將軍在決定一場戰爭。他挨靠著她的身體動都不敢動,仿佛怕輕輕一動就會觸發一場大戰似的。

  不!不!不能在這種時候喊醒她,講這種話!儘管尚武強已經死了,可悲痛一定還在她心中壓著。他是人,不能乘人之危。

  他應該在到了新平洋,到了上坎,到了印度的目的地,再向她傾述心中的愛,那時,他將是高尚的,無可指責的。

  可是,她的胸脯,她的嘴唇太誘人了,他真想爬起來,輕輕地吻她一下,輕輕地……

  身子向上一起,眼前旋起了一片爆飛的金星,他覺得很怪,自己咋這麼無用呢!咋會連自己的身體都指揮不動?

  沒來由地想到了死。

  也許他會死的,會靜靜地躺在她身邊死去的。他已經三四天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又得了熱病,渾身上下被蚊蟲叮咬得遍體是傷。他把最後的米都給她煮稀飯吃了,他的生命已沒有任何保障了,如果他死在這裡,他夢想中的高尚愛情就永遠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了……

  他一下子勇敢起來,那隻緊貼著她身體的手臂抬了起來,輕輕地落到了她的胸脯上。

  他把手伸進了她軍衣紐扣的縫隙中。這真好、真好……

  他太大膽了,他思索了五年,猶豫了五年,終於邁出了這男子漢驕傲的一步。為此,他會忘記一切苦難,而感謝這場戰爭。感謝緬甸,感謝這還未完結的死亡遠征。

  他擁著她,像一對蜜月中的夫妻一樣睡著了。

  曲萍醒來時,覺著有個冰冷的東西壓在她胸口上。她沒想到那是齊志鈞已僵硬了的手。她想推開它,坐起來。不料,手一伸。卻摸到齊志鈞樹棍般直挺的胳膊,胳膊很涼,她像觸到了冰塊似的。周身的血液一時問都變冷了;坐起來再一看,胳膊上的手竟搭在她軍褂第三隻緊扣著的紐扣上。她當即明白了,這個男同學是擁抱著她死去的。

  冷感來得更強烈,仿佛有一種冰冷的液體,從頭到腳淋遍了她全身。使她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都在迅速冷卻、冷卻……

  她無聲地哭了,淚水落到了齊志鈞僵硬的手掌上、胳膊上。

  她默默地將他的胳膊放到地上,放到身邊,彎腰收拾他的遺物。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看著他遍體傷痕的屍體,她想,他可能是因為疲憊和蚊蟲的叮咬而死的,她沒想到他把最後的一點米給了她。而自己在飢病之中倒斃了。她以為他還有米呢!收拾遺物時,還在窩棚里找著那並不存在的米。

  米沒找到,卻在他軍裝的口袋裡找到了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東西。打開牛皮紙一看,她驚呆了——

  那是一張她十七歲時的照片!

  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苦苦思索著、回憶著,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曾在什麼地方照過這張照片,更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送過一張照片給他。

  她揉了揉淚眼,又看了一下,不錯,照片上那個扎小辮子的姑娘是她,她停在十七歲的往昔,在向現在的她甜甜地笑哩!

  她回到了人生的十七歲,回到了上海民生中學,回到了“八。一三”上海戰事爆發的歲月里……

  她突然想起來了!“八。一三”之後,他們民生中學參加戰地服務團的同學們在學校大門口的校牌下照過一張集體合影,其中有她,也有他。

  她又去看那張照片,果然,在照片上看出了破綻:照片上的她只有一個頭,肩膀和頭上的一部分頭髮都沒有照上去。顯然,這是從那張合影底片上局部放大的。|Qī-shu-ωang|她又記起,當時的合影照是他搶著去洗、去放的。

  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他平靜而安詳的面孔,她眼前變得一片朦朧……

  他原來是這樣愛她,這樣愛她呀!他從十七歲便跟著她,伴著她。默默地守護著她,一不管是在上海的孤島,還是在緬甸的平滿納。她想起了自己二十二歲生日時,他送給她的那個日記本,想起了日記本上的話:“不論是在戰爭的嚴冬,還是在和平的春天,愛,都與你同在!”這愛,是他的愛呵!他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她又為什麼這麼蠢!競_ 沒在這句話中看出他那深沉而聖潔的愛來!她為什麼競被尚武強這種人面禽獸騙去了一顆單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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