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沒有新意,不要寫文章(2)

  可惜——是我覺得可惜——眼前在國內學術界中,讀雜誌的風氣,頗為不振,不但外國的雜誌不讀,連中國的雜誌也不看。閉門造車,焉得出而合轍?別人的文章不讀,別人的觀點不知,別人已經發表過的意見不聞不問,只是一味地寫來寫去。這樣怎麼能推動學術前進呢?更可怕的是,這個問題幾乎沒有人提出。有人空喊“同國際學術接軌”。不讀外國同行的新雜誌和新著作,你能知道“軌”究竟在哪裡嗎?連“軌”在哪裡都不知道,空喊“接軌”,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學術良心或學術道德

  “學術良心”,好像以前還沒有人用過這樣一個詞,我就算是“始作俑者”吧。但是,如果“良心”就是儒家孟子一派所講的“人之初,性本善”中的“性”的話,我是不信這樣的“良心”的。人和其他生物一樣,其“性”就是“食、色,性也”的“性”;其本質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人的一生就是同這種本能作鬥爭的一生。有的人勝利了,也就是說,既要自己活,也要讓別人活,他就是一個合格的人。讓別人活的程度越高,也就是為別人著想的程度越高,他的“好”,或“善”也就越高。“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是地道的壞人,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在古今中外並不少見。有人要問:既然你不承認人性本善,你這種想法是從哪裡來的呢?對於這個問題,我還沒有十分滿意的解釋。《三字經》上的兩句話“性相近,習相遠”中的“習”字似乎能回答這個問題。一個人過了幼稚階段,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會感到,人類必須互相依存,才都能活下去。如果一個人只想到自己,或都是絕對地想到自己,那麼,社會就難以存在,結果誰也活不下去。

  這話說得太遠了,還是回頭來談“學術良心”或者學術道德。學術涵蓋面極大,文、理、工、農、醫,都是學術。人類社會不能無學術,無學術,則人類社會就不能前進,人類福利就不能提高;每個人都是想日子越過越好的,學術的作用就在於能幫助人達到這個目的。大家常說,學術是老老實實的東西,不能摻半點假。通過個人努力或者集體努力,老老實實地做學問,得出的結果必然是實事求是的。這樣做,就算是有學術良心。剽竊別人的成果,或者為了沽名釣譽創造新學說或新學派而篡改研究真相,偽造研究數據,這是地地道道的學術騙子。在國際上和我們國內,這樣的騙子亦非少見。這樣的騙局決不會隱瞞很久的,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於天下的。許多國家都有這樣的先例。真相一旦暴露,不齒於士林,因而自殺者也是有過的。這種學術騙子,自古已有,可怕的是於今為烈。我們學壇和文壇上的剽竊大案,時有所聞,我們千萬要引為鑑戒。

  這樣明目張胆的大騙當然是決不允許的。還有些偷偷摸摸的小騙,也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戒心。小騙局花樣頗為繁多,舉其犖犖大者,有以下諸種: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課,在公開學術報告中聽報告人講演,平常閱讀書刊雜誌時讀到別人的見解,認為有用或有趣,於是就自己寫成文章,不提老師的或者講演者的以及作者的名字,仿佛他自己就是首創者,用以欺世盜名,這種例子也不是稀見的。還有,有人在談話中告訴了他一個觀點,他也據為己有。這都是沒有學術良心或者學術道德的行為。

  我可以無愧於心地說,上面這些大騙或者小騙,我都從來沒有幹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幹。

  我在這裡補充幾點梁啓超在他所著的《清代學術概論》中談到的清代正統派的學風的幾個特色:“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為不德。” “凡採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這同我在上面談的學術道德(梁啓超的“德”)完全一致。可見清代學者對學術道德之重視程度。

  此外,梁啓超上書中還舉了一點特色:“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可以補充在這裡。

  思想家與哲學家

  我又有了一個怪論,我想把思想家與哲學家區分開來。

  一般人大概都認為,我以前也曾朦朦朧朧地認為,所有的哲學家都是思想家。哪裡能有沒有思想的哲學家呢?

  但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的想法有了改變。

  古今中外的哲學史告訴我們,哲學家們大抵同史學家差不多,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方式稍有不同,哲學家們探討的是宇宙的根源,人生的真諦,精神與物質的關係,存在和意識的關係,等等。在這些問題上,他們時有精闢之論,頗能令人心折。但是,一旦他們想把自己的理論捏成一個完整的體系的時候——一般哲學家都是有這種野心的——便顯露出捉襟見肘,削足適履的窘態。

  我心目中的思想家,卻不是這個樣子。他們對我在上面談到的那些問題也可能會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們決不硬搞什麼體系,決不搞那一套煩瑣的分析。記得有一副舊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覺得,思想家就是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人。他們不發玄妙莫測的議論,不寫恍兮惚兮的文章,更不幻想捏成什麼哲學體系。他們說的話都是中正平和的,人人能懂的。可是讓人看了以後,眼睛立即明亮,心頭渙然冰釋,覺得確實是那麼一回事。

  空口無憑,試舉例以明之。我想舉出兩個人:一個是已故的陳寅恪先生,一個是健在的王元化先生,都是中國學術界知名的人物。

  寅恪先生是史學大師,考據學巨匠。但是,他的考據是與乾嘉諸大師不同的,後者是為考據而考據,而他的考據則是含有義理的。他從來不以哲學家自居。然而他對許多本來應屬於哲學範疇的問題的看法卻確有獨到之處,比如,對“中國文化”,他寫道:

  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論,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

  言簡意賅,讓人看了就懂,非一般專門從事於分析概念的哲學家所能企及。此外,寅恪先生對中國歷史研究還有許多人所共知的見解。總之,我認為,寅恪先生不是哲學家,而是思想家。

  王元化先生是並世罕見的通儒,他真可以說是學貫中西,古今兼通。他的文章我不敢說是全部都讀過,但是讀得確實不少。首先讓我心悅誠服的是他對五四運動的新看法。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對它有種種不同的議論和看法,至今仍紛爭不休。我自己於無意中也形成了一種看法。但是,讀了元化先生論“五四”的文章,我覺得他的看法確實鞭辟人里,高人一籌。他對當前的許多問題都有自己獨特的看法,我從中都能得到啟發。總之,我認為,元化先生不是哲學家,而是思想家。

  我崇拜思想家,對哲學家則不敢贊一詞。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