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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這些知識分子,脾氣往往極大。他們又仗著“骨氣”這個法寶,敢於直言不諱。一見不順眼的事,就發為文章,呼天叫地,痛哭流涕,大呼什麼“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又是什麼“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種例子,俯拾即是。他們根本不給當政的最高統治者留一點面子,有時候甚至讓他們下不了台。須知面子是古代最高統治者皇帝們的命根子,是他們的統治和尊嚴的最高保障。因此,我就產生了一個大膽的“理論”:一部中國古代政治史至少其中一部分就是最高統治者皇帝和大小知識分子互相利用又互相鬥爭,互相對付和應付,又有大棒,又有胡蘿蔔,間或甚至有剝皮凌遲的歷史。

  在外國知識分子中,只有印度的同中國的有可比性。印度共有四大種姓,為首的是婆羅門。在印度古代,文化知識就掌握在他們手裡,這個最高種姓實際上也是他們自封的。他們是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在社會上受到普遍的尊敬。然而卻有一件天大的怪事,實在出人意料。在社會上,特別是在印度古典戲劇中,少數婆羅門卻受到極端的嘲弄和污衊,被安排成劇中的丑角。在印度古典劇中,語言是有階級性的。梵文只允許國王、帝師(當然都是婆羅門)和其他高級男士們說,婦女等低級人物只能說俗語。可是,每個劇中都必不可缺少的丑角也竟是婆羅門,他們插科打諢,出盡洋相,他們只准說俗語,不許說梵文。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嘲笑婆羅門的地方。這有點像中國古代嘲笑“腐儒”的做法。《儒林外史》中就不缺少嘲笑“腐儒”—也就是落魄的知識分子—的地方。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也是這種人物。為什麼中印同出現這個現象呢?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

  我在上面寫了我對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的看法。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寫歷史,連鑒往知今一類的想法我都沒有。倘若有人要問:“現在怎樣呢?”因為現在還沒有變成歷史,不在我寫作範圍之內,所以我不答覆,如果有人願意去推論,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干。

  最後我還想再鄭重強調一下:中國知識分子有源遠流長的愛國主義傳統,是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儘管眼下似乎有一點背離這個傳統的傾向,例證就是苦心孤詣千方百計地想出國,有的甚至歸化為“老外”,永留不歸。我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這只能是暫時的現象,久則必變。就連留在外國的人,甚至歸化了的人,他們依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依然要尋根,依然愛自己的祖國。何況出去又回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呢?我們對這種人千萬不要“另眼相看”,當然也大可不必“刮目相看”。只要我們國家的事情辦好了,情況會大大地改變的。至於沒有出國也不想出國的知識分子占絕對的多數。如果說他們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滿意,那不是真話。但是愛國主義在他們心靈深處已經生了根,什麼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於前,遲雷震於頂,他們會依然熱愛我們這偉大的祖國。這一點我完全可以保證。只舉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就足夠了。如果不愛自己的祖國,巴老為什麼以老邁龍鍾之身,嘔心瀝血來寫《隨想錄》呢?對廣大的中國老、中、青知識分子來說,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話:愛國沒商量。

  我生平優點不多,但自謂愛國不敢後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粒灰也還是愛國的。可是我對於當知識分子這個行當卻真有點談虎色變。我從來不相信什麼輪迴轉生。現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八日

  第五部分第73節 季羨林自傳(1)

  我於一九一一年八月六日生於山東省清平縣(現併入臨清市) 官莊。我們家大概也小康過。可是到了我出生的時候,祖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形同貧農。父親親兄弟三人,無怙無恃,孤苦伶仃,一個送了人,剩下的兩個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餓得到棗林里去揀落到地上的干棗來吃。

  六歲以前,我有一個老師馬景恭先生。他究竟教了我些什麼,現在完全忘掉了,大概只不過幾個字罷了。六歲離家,到濟南去投奔叔父。他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逃到濟南去謀生的,經過不知多少艱難險阻,終於立定了腳跟。從那時起,我才算開始上學。曾在私塾里念過一些時候,念的不外是《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四書》之類。以後接著上小學。轉學的時候,因為認識一個“騾”字,老師垂青,從高小開始念起。

  我在新育小學考過甲等第三名、乙等第一名,不是拔尖的學生,也不怎樣努力念書。三年高小,平平常常。有一件事值得提出來談一談:我開始學英語。當時正規小學並沒有英語課。我學英語是利用業餘時間,上課是在晚上。學的時間不長,只不過學了一點語法、一些單詞而已。我當時有一個怪問題:“有”和“是”都沒有“動”的意思,為什麼叫“動詞”呢?後來才逐漸了解到,這只不過是一個譯名不妥的問題。

  我萬萬沒有想到,就由於這一點英語知識,我在報考中學時沾了半年光。我這個人頗有點自知之明,有人說,我自知過了頭。不管怎樣,我幼無大志,卻是肯定無疑的。當時山東中學的拿摩溫是山東省立第一中學。我這個癩蛤蟆不敢吃天鵝肉,我連去報名的勇氣都沒有,我只報了一個“破”正誼。可這個學校考試時居然考了英語。出的題目是漢譯英:“我新得了一本書,已經讀了幾頁,可是有些字我不認得。”我翻出來了,只是為了不知道“已經”這個詞兒的英文譯法而苦惱了很長時間。結果我被錄取,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

  在正誼中學學習期間,我也並不努力,成績徘徊在甲等後幾名、乙等前幾名之間,屬於上中水平。我們的學校瀕臨大明湖,風景絕美。一下課,我就跑到校後湖畔去釣蝦、釣蛤蟆,不知用功為何物。但是,叔父卻對我期望極大,要求極嚴。他自己親自給我講課,選了一本《課侄選文》,大都是些理學的文章。他並沒有受過什麼系統教育,但是他絕頂聰明,完全靠自學,經史子集都讀了不少,能詩,善書,還能刻圖章。他沒有男孩子,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嚴而慈,對我影響極大。我今天勉強學得了一些東西,都出於他之賜,我永遠不會忘掉。根據他的要求,我在正誼下課以後,參加了一個古文學習班,讀了《左傳》、《戰國策》、《史記》等書,當然對老師另給報酬。晚上,又要到尚實英文學社去學英文,一直到十點才回家。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八年。我當時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負擔;但也不了解其深遠意義,依然頑皮如故,摸魚釣蝦而已。現在回想起來,我今天這一點不管多麼單薄的基礎不是那時打下的嗎?

  至於我們的正式課程,國文、英、數、理、生、地、史都有。國文念《古文觀止》一類的書,要求背誦。英文念《泰西五十軼事》、《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納氏文法》等等。寫國文作文全用文言,英文也寫作文。課外,除了上補習班外,我讀了大量的舊小說,什麼《三國》、《西遊》、《封神演義》、《說唐》、《說岳》、《濟公傳》、《彭公案》、《三俠五義》等等無不閱讀。《紅樓夢》我最不喜歡。連《西廂記》、《金瓶梅》一類的書,我也閱讀。這些書對我有什麼影響,我說不出,反正我並沒有想去當強盜或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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