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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後是激烈動盪的幾十年。我在大學畢業以後,在濟南高中教了一年國文,就到歐洲去了,一住就是十一年。中國勝利了,我才回來,在南京住了一個暑假。夜裡睡在國立編譯館長之的辦公桌上;白天沒有地方待,就到處雲遊,什麼台城、玄武湖、莫愁湖等等,我遊了一個遍。老舍先生好像同國立編譯館有什麼聯繫,我常從長之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但是沒有見過面。到了秋天,我也就離開了南京,乘海船繞道秦皇島,來到北平。

  以後又是更為激烈震盪的三年。用美式裝備武裝到牙齒的國民黨反動軍隊,被徹底消滅。蔣介石一小撮到台灣去了。中國人民苦鬥了一百多年,終於迎來解放的春天。我們這一群知識分子都親身感受到,我們確實已經站起來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在當時所謂故都又會見了老舍先生,距第一次見面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我們重逢時的情景。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起50年代初期召開的一次漢語規範化會議時的情景。當時語言學界的知名人士,以及曲藝界的名人,都被邀請參加,其中有侯寶林、馬增芬姊妹等等。老舍先生、葉聖陶先生、羅常培先生、呂叔湘先生、黎錦熙先生等等都參加了。這是解放後語言學界的第一次盛會。當時還沒有達到會議成災的程度,因此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會上的氣氛也十分親切融洽。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議,要請大家吃一頓地道的北京飯。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講的地道的北京飯一定會是非常地道的,都欣然答應。老舍先生對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眾所周知的。有人戲稱他為“北京土地”。他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個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車夫、舊警察等舊社會的“下等人”,開懷暢飲,親密無間,宛如親朋舊友,誰也感覺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學士。能做到這一步的,並世作家中沒有第二人。這樣一位老北京想請大家吃北京飯,大家的興致哪能不高漲起來呢?商議的結果是到西四砂鍋居去吃白煮肉,當然是老舍先生做東。他同飯館的經理一直到小夥計都是好朋友,因此飯菜極佳,服務周到。大家盡興地飽餐了一頓。雖然是一頓簡單的飯,然而卻令人畢生難忘。當時參加宴會今天還健在的葉老、呂先生大概還都記得這一頓飯吧。

  還有一件小事,也必須在這裡提一提。忘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住在城裡翠花胡同沒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家著名的理髮館裡去理髮,猛然瞥見老舍先生也在那裡,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泡沫,正讓理髮師刮臉。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只寒暄了幾句,就什麼也不說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時,從鏡子裡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別,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我理完髮要付錢時,理髮師說,“老舍先生已經替你付過了。”這樣芝麻綠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斗,用不著我來細加評論,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現在寫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見大,於瑣細中見精神,於平凡中見偉大,豹窺一斑,鼎嘗一臠,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個人格的一個縮影嗎?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可惜我還沒有這個經驗,只能在這裡胡思亂想。

  當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決心自沉時,眼望湖水茫茫,心裡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於祖國、忠誠於人民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為什麼呢?究竟是為什麼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遊自在,洋房、汽車、聲名利祿,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為了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才毅然歷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遊子了呢?還是不願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絕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他也絕不會後悔回來的,但是,他確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只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夠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還會想到自己院子裡種的柿子樹和菊花,他當然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對於這一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絕不會的,絕不會的,但是,有一種東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只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瀰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於汨羅江。他行吟澤畔,心裡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類似之處吧。他想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他又想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難道老舍先生也這樣想過嗎?這樣的問題,有誰能夠答覆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沒有人能答覆了。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戴著眼鏡,在和藹地對我笑著;我耳朵里仿佛聽到了他那鏗鏘有節奏的北京話。我渾身顫抖,連靈魂也在劇烈地震動。

  嗚呼!我欲無言。

  1987年10月1日晨

  第62章 悼念沈從文先生

  去年有一天,老友肖離打電話告訴我,從文先生病危,已經準備好了後事。我聽了大吃一驚,悲從中來。一時心血來潮,提筆寫了一篇悼念文章,自詫為倚馬可待,情文並茂。然而,過了幾天,肖離又告訴我說,從文先生已經脫險回家。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又竊笑自己太性急,人還沒去,就寫悼文,實在非常可笑。我把那一篇“傑作”往旁邊一丟,從心頭抹去了那一件事,稿子也沉入書山稿海之中,從此“雲深不知處”了。

  到了今年,從文先生真正去世了。我本應該寫點什麼的。可是,由於有了上述一段公案,懶於再動筆,一直拖到今天。同時我注意到,像沈先生這樣一個人,悼念文章竟如此之少,有點不太正常,我也有點不平。考慮再三,還是自己披掛上馬吧。

  我認識沈先生已經五十多年了。當我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我就喜歡讀他的作品。我覺得,在所有的並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獨立風格的人並不多見。除了魯迅先生之外,就是從文先生。他的作品,只要讀了幾行,立刻就能辨認出來,絕不含糊。他出身湘西的一個破落小官僚家庭,年輕時當過兵,沒有受過多少正規的教育。他完全是自學成家。湘西那一片有點神秘的土地,其怪異的風土人情,通過沈先生的筆而大白於天下。湘西如果沒有像沈先生這樣的大作家和像黃永玉先生這樣的大畫家,恐怕一直到今天還是一片充滿了神秘的terra incognita(沒有人了解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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