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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玻璃缽通體透明,透過缽壁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的蝦兒仍在蹦跳不停。只是這回缽口倒扣著一隻大漏勺,蝦兒們的活動空間便被限制在了缽體之內。

  鄭榮騰出雙手,抓過一瓶紹興黃酒,揭了瓶蓋之後,將瓶口懸傾在漏勺上方,任酒水汩汩而下。酒水滲過漏勺上的孔眼,淋漓澆進玻璃缽中,很快便在缽底越積越多,漸漸漫過了群蝦。

  蝦兒為酒水所嗆,開始時蹦得愈發激烈。但酒精滲入蝦殼之後,麻痹了肌肉神經,蝦兒也就慢慢地醉倒了。鄭榮時刻關注著蝦兒的活性,眼見著那些蝦越蹦越低,已無法觸及漏勺的高度,這時他便撤了漏勺,從手邊抓些蔥白撒下,隨後又往缽里調了些醬油、精鹽。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將玻璃缽往榻榻米中間一推,淡淡說道:“大功告成,請諸位抓緊品嘗。這酒勁若再滲入幾分,蝦肉發緊,可就不好吃了。”

  眼見那玻璃缽中,只只蝦兒晶瑩剔透,雖已醉態可掬,但仍張牙舞爪地不甘示弱。那些日本人本就有生食水產的習慣,面對這樣一缽新鮮活蝦早已饞涎欲滴。當下便有人抓起筷子,急吼吼地探入玻璃缽中意圖夾食。

  小野忽然伸手一攔,阻止了同伴的行動。他斜眼看著鄭榮說道:“鄭先生辛苦了,這蝦得讓你先吃啊。”

  鄭榮當然明白小野的用心,他坦然一笑,取筷子夾起一隻蝦兒,大大方方地送入口中,然後他閉上眼睛,唇齒輕動了片刻,臉色欣悅陶醉。

  眾人看著鄭榮,口舌間竟忍不住有津液流出。他們雖然還沒品嘗到蝦兒的滋味,但那種美妙的感覺已經瀰漫在空中,無可阻擋。

  片刻後,鄭榮睜開雙眼,他把筷子復探到唇邊,齒舌輕翻,卻把那隻蝦兒又完完整整地吐了出來。只見那蝦足須俱在,竟似未損分毫,只是先前的鮮活勁兒已消失殆盡,此刻只靜靜地躺著,似已徹底醉倒。

  小野緊皺起眉頭,目光直逼向鄭榮問道:“鄭先生,這蝦你怎麼不吃了?”

  鄭榮把那隻蝦放進自己面前的餐碟,不慌不忙地說道:“蝦肉已經被我吃完,我只是把蝦殼吐了出來。”

  小野一愣,凝目看向那蝦。新鮮的蝦殼清淨透明,仔細一端詳,殼內果然空蕩蕩一片,蝦肉早已消失無蹤。

  鄭榮這時伸手沖那玻璃缽一指,款款說道:“這道菜叫作醉蝦,精選鮮活肥美的河蝦,用上好的紹興黃酒醃至半醉,滋味的鮮美就不必多說了。更有意思的是,從品嘗這道菜的過程中,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格。”

  “哦?”小野饒有興趣地轉了轉他的小眼睛,“怎麼看?請鄭先生指點。”

  鄭榮進一步解釋說:“揚州城裡的文人雅士吃醉蝦的時候,會留意每個人吐出來的蝦殼。如果蝦殼完整,看不出牙齒的痕跡,那代表這個人細緻高雅,可稱為君子;如果蝦殼狼藉一堆,那就是粗魯的小人了。”

  “原來如此。”小野恍然大悟,隨即他轉過頭去,將這番說法用日語向自己的朋友們解釋了一遍。

  一幫日本人聽到這種說法,更是興致大起,當下便嘰里呱啦地一邊議論,一邊各自夾起蝦兒嘗試。小野親眼看見鄭榮已吃下一隻醉蝦,於是對同伴也不再阻攔。

  一眾人將醉蝦送入口中,唇齒齊上,牙舌交加,折騰一番之後,再把蝦殼吐出來時,卻是一片凌亂。蝦殼破碎殘缺不說,殼裡還夾雜著未盡的蝦肉,稀爛一團,不堪入目。

  眾人又是一通聒噪,有的沮喪自怨,有的則相互取笑。片刻後,大家漸漸把目光都集中在小野身上,有人道:“小野君,就看你的啦。”

  小野平日裡自命風雅,當然不願背上粗鄙小人的名聲。在眾人的關注下,他最後夾起一隻醉蝦,非常認真地送入了唇齒之間。閉目一品,首先有一股清冽的酒香沁滿雙頰,而蝦兒被壓在舌尖時,兀自能感受到其肌肉的輕微跳動。

  小野用牙齒找到蝦兒的腹部,輕輕一咬,蝦殼向兩邊分開,細嫩的蝦肉隨之溢出。頓時有種別樣的鮮甜感覺浸入舌間,口感則是柔滑一片,妙不可言。

  在如此美味的刺激下,小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唇齒,那擠壓的力道越來越大,恨不能將所有的蝦肉全都鋪陳在舌間味蕾。那柔脆的蝦殼自然經受不住這般蹂躪,終於破碎開來。

  小野面色一滯,知道自己也將歸入“粗魯小人”之徒,不過他應變倒快,眼珠骨碌碌一轉,已計上心來。拿定這主意之後,他乾脆無所顧忌地一通大嚼,把整隻醉蝦連殼帶肉全都吞進了肚裡,然後用日語大咧咧說道:“蝦肉既然都被吃了,吐出完整的蝦殼難道就算是君子嗎?我看只不過是偽君子!倒不如連蝦殼一塊吃了,坦坦蕩蕩,也不辜負上天賜給我們的美味。”

  客人們一陣嬉笑,有人說:“小野君真是會取巧。”也有人說:“我倒覺得小野君的話很有道理呢。”更有人道:“管他什麼君子不君子,這麼好吃的料理,大家還是盡情享受吧!”

  最後那人的話倒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於是眾人紛紛舉筷,左一隻,右一隻,不多時便把一缽子的醉蝦分食得乾乾淨淨。鄭榮也在旁邊陪著吃了幾隻,不管日本人把蝦兒嚼成啥樣,他吐出的蝦殼總是完好如初,碼在餐碟里整整齊齊的,幾乎可以以殼亂真。

  蝦兒吃完了,日本人尚且意猶未盡,就連小野也忍不住說道:“鄭先生,以後我們再聚會,還要請你來料理這道醉蝦!”

  鄭榮點頭應允,但他心中卻清楚得很:對在座的這些日本浪人來說,已經不會再有下一次聚會了。

  父親生前的故交從雲南帶來了致命的蠱蟲,這些蠱蟲保存不用時,干若細小的粉末。鄭榮今天出發之前,將這些蠱蟲藏於右手的指甲fèng中,借著伸手“趕蝦”的機會,蠱蟲從指甲fèng中溶出,進入了養蝦的大瓷盆。

  蠱蟲遇水而活,但形態仍非常細小,肉眼幾不可辨。而河蝦恰以水中的微生物為食,於是便開始追逐捕食這些蠱蟲。其間鄭榮佯作“趕蝦”,令小野絲毫看不出蝦群的異動。

  蠱蟲被河蝦捕食之後,首先進入蝦的胃囊。這胃囊的位置在蝦的頭部,胃囊後連著的蝦腸則深埋在蝦肉里。所以控制蝦兒捕食的時間尤為重要,既要保證蠱蟲進入胃囊,又要限制其尚未侵入蝦腸。根據鄭榮對河蝦習性的了解,這段時間控制在十分鐘最為適宜。

  此後便可將蝦群撈起,製作醉蝦。蠱蟲遇酒則化。所以當紹興黃酒淹沒蝦群之後,蝦體表面附著的蠱蟲就消亡殆盡,只剩下一部分蠱蟲仍存活在蝦兒的胃囊當中。

  鄭榮自己吃蝦的時候,只是分離出了細嫩的蝦肉,而蝦殼、蝦頭全都保持完整,蝦頭裡的胃囊自然也不會損壞,蠱蟲也就不會侵入他的口腔。而這般吃蝦的功夫又豈是一兩次就能練成的?那幫日本人既捨不得口中美味,又不諳食蝦的技巧,東施效顰的結果必然會將蝦殼嚼得亂七八糟,胃囊既破,蠱蟲便出。而那蠱蟲只要入了人口,從此滋生繁育,再也不受控制。受蠱者最多七日便會一命嗚呼。

  此刻大事已成,鄭榮看著這幫日本人的醜態,臉上卻不露任何悲喜。他只是淡淡地向小野告辭,然後便起身下樓而去。

  鄭榮獨自走到小木樓下,忽然在某處停下了腳步。他似乎看到了什麼,轉過方向走到了街邊。

  排水明溝里積了許多枯枝腐葉,但一團灰暗之中卻有什麼東西隱隱發亮。鄭榮俯下身去用手輕輕一扒,從中取出一截翠綠的斷玉。他分明認得,這正是亡妻手鐲上殘缺失落的那部分。

  鄭榮鼻子一酸。他忙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讓淚水滴落下來。

  樓上笑聲浪語,猶在繼續。

  鄭榮卻不再停留,他把斷玉緊握在手中,大踏步昂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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