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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祖母立即轉過頭,狠狠地瞪我,我一下住了口。她的眼睛在老花鏡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警惕和嚴厲。

  我們沒再說任何話,依照老路線把三進宅院的所有油燈點了個遍。中間我哆嗦著手,竟是好幾次沒擦著火柴——我是那樣急怕,老祖母卻靜靜看著,沒有任何幫忙的意思。

  最後,在並沒停歇的雨聲中,我們沉默著回到房間,隨後老祖母摘去了老花鏡,拍拍床沿讓我坐下。

  “阿少”,她的面孔舒展開來,“不要怨阿嬤,阿嬤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我又委屈又困惑,“天天點那些破油燈,還死也不讓我說話,有什麼好?”

  “噓!不要亂說!”老祖母來捂我的嘴,三角眉皺了起來,之後攬過我,自己也躺在了木床上,“阿少,我給你講個事。”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老祖母講起她的過去。

  “我是從福州逃難到你們茂溪的,以前也是綢緞莊的小姐,上過幾年學堂,18歲被賣了800塊大洋嫁到你們羅家,之後再沒見過我的親人。

  “你爺爺不是什么正經東西,你太公太婆卻是好人,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在那個世道,我也算過了幾年好日子。

  “自從嫁過來,一切都很好,我只有一點奇怪,就是為什麼一到天黑,你太婆就要戴上眼鏡點上油燈,照得到處大亮,連睡覺也不踏實。

  “等我懷了你姑姑,你太婆就拉上我一起點燈了。一開始,你太婆反覆叮囑不讓我說話,我也看她的眼色行事,沒惹出什麼岔子。但當年的我像你一樣,有很多疑惑,最後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聲,只是剛說第一個字,就被你太婆嚴厲制止了。

  “回到房間後,你爺爺還沒回來,我就坐在這張床上,聽你太婆憂心忡忡地說——她也是聽你太太婆說——不點燈,會死人;點燈開口,必有劫禍。

  “說完你太婆就離開了,我心裡發慌起來,覺得好像觸犯了什麼,但不知道報應會在哪裡。

  “後來,你姑姑才兩歲就走了。她那麼聰明,半歲就會走路,十個月就會說兩種方言,走之前還會說阿媽不要哭。”

  “姑姑?”我睜大了眼睛,“我居然有姑姑?那是報應到了她身上嗎?怎麼可能?”

  老祖母嘆了口氣:“我也覺得不可能。至於你姑姑,也沒什麼好說的。總之,我那次說話以後,你們羅家似乎就走了下坡路,你太公太婆一個個都走了,你爺爺完全不管事,要不是有幾個本家叔公幫忙,我一個女人家完全撐不下來。

  “但我還是太累了,以至於有天晚上火柴用光了,沒有心力再走一趟,剩下了三盞燈沒點——”

  聽到這裡,我一下緊張起來,下意識往老祖母身邊湊,只聽她繼續道:“很快,你總是半夜回家的爺爺染了風寒又惡化成肺癆,不到半年就死了,剩下我和你爸爸,所有家產,幾乎只剩這座老宅。”

  “啊!怎麼會這樣?”此時一燈如豆,有光從房門頂上透出。我想像著當年的情景,再看周圍,忽覺滿是嚇人的東西,忍不住心跳如擂:“怎麼沒點燈的後果那麼可怕?那我今晚說了話,會不會爸爸媽媽也要死了?”

  “我不知道,你爸媽不在這裡,要報應,也該報應在我這把老骨頭身上吧。”又嘆了口氣,老祖母為我掖上被子,“睡吧阿少,明天總會有太陽,有太陽就沒事了。”

  “阿嬤,你不會有事的。”我抱住了老祖母,“是阿少的錯,阿少保護你。”

  “傻孩子。”老祖母又是嘆一口長氣,輕拍著我,讓我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老祖母沒有讓我點燈,這讓我不知所措。我慣性地跟她走到過道口,她卻鬆開我的手,獨自微駝著背一步步往前,只是走著走著忽然摔了一跤,老花鏡都摔了出去。

  我馬上跑去扶她,老祖母卻騰地爬起來抓過老花鏡戴上,迅疾地轉回頭,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清楚地看見鏡片裂了很長的一道,更加擔心起來,老祖母卻使勁打著手勢,不得已,我一步三挪地回去了。

  點燈的日子終於還是繼續了,好像也沒見什麼報應。沒兩年,小鎮開始了第一次城鎮規劃,老宅正在拆遷範圍內,到了日子就被大錘鐵鍬之類拆成了廢墟。一切都風平浪靜,只有老祖母戴上老花鏡,站在一堆磚塊里說了些什麼。

  再後來,我們離開了小鎮,和我爸媽團聚;更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我和家裡算是斷了聯繫,最後紮根北京,只在老祖母奄奄一息時回去看了一眼。

  但那不是最後一眼。

  迷糊了的老祖母塞給了我她的老花鏡,那是她給我唯一的遺物。

  而在不久前,我忽然頻繁夢見老祖母,她總在老宅里,陰鬱地看著什麼。我終於無法忍耐,回到了小鎮,憑著童年的記憶,在晚上再次站在被拆掉的老宅原址上。

  那裡現在是一片操場,最靠里的地方,是嵌著零星幾塊青磚的山壁。

  我戴上了曾被我好好收起的老花鏡。

  我看到了老祖母,她身邊,並排了很多黑影。

  時間顯示是凌晨兩點半,前一天已結束,後一天未開始,時間斷裂的地方。

  第53章夜影

  昏暗的房間裡,男人正在電腦前敲擊著鍵盤,凝神做一份並不急需的報表。他知道現在就是上床也睡不著。那些他刻意不去想的記憶會在黑暗中襲來,齧啃他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阿琳,阿琳。

  窗外的街道上,一輛車駛過,一個熟悉的修長人影從背後投she到他面前的牆壁上,在遠去的車燈照she下迅速被拉長,畫出一條詭異的弧線。男人悚然一驚,猛地回頭——

  但是背後沒有人,也沒有別的什麼東西,只有淒冷的四壁。物是人非,去年的結婚照還掛在牆上。他回過頭,影子又消失了。

  但他肯定自己沒有看錯,那是妻子的影子,他認得出她的身材和輪廓,甚至仿佛能認出她拂動的長髮和衣裙。而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一個多月來,他經常能在半夢半醒間看到妻子的影子,聽到隱約的腳步聲,但卻見不到任何人。他並不害怕,相反,卻渴望能見到妻子。

  “阿琳,真的是你?你……你是回來看我嗎?”他激動萬分,卻沒有聽到回答。他沒有開燈,生怕嚇走了妻子的魂魄,卻在房中四處查看,尋覓著蛛絲馬跡。

  他什麼也沒有發現,但當他走回到桌前,卻赫然看到面前多了一樣東西。

  電腦前放著一副眼鏡,一副新款細邊半框眼鏡,流線型的鏡架造型十分别致,鏡片在電腦熒幕下反she著淡淡的光。

  他當然記得,那副眼鏡是阿琳買給他的生日禮物,款式很漂亮,但卻不容易戴牢。那天在路上開車的時候,眼鏡腿不知怎麼從他耳朵上滑掉了,掉在駕駛座底下,他眼前一片模糊。副駕上的阿琳說:“我幫你撿。”可是她夠不著,他便自己彎下腰去,等抬起頭時,看到對面一輛大貨車衝過來……他的人生在瞬間支離破碎。

  車子毀了,他沒有事,甚至那副眼鏡也沒有壞,但妻子卻永遠離開了他,離開了這個世界,與他陰陽永隔。

  他曾想毀掉這製造悲劇的眼鏡,但它也是他和阿琳最後的聯繫,他實在捨不得毀掉,於是不知塞在什麼角落裡——只是它怎麼又會出現在桌上?

  阿琳,你是想告訴我什麼嗎?他想著,拿起眼鏡仔細端詳。他很快發現,鏡片不只反she著電腦的光,還像夜明珠一樣自己發光,一種奇異的光芒從鏡片中隱隱滲了出來。

  難道阿琳的魂附在了這副眼鏡上?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將眼鏡戴上,只覺得眼前一下變得分外光芒奪目,睜不開眼。

  等他適應了光線,才看到整個房間變了模樣。房裡亮著落地燈,沐浴在溫暖的光線中,許多他收起來的妻子的照片和遺物都出現在房間裡,他還聽到了妻子愛聽的小提琴曲……

  燈下,那個影子又出現了,這次穩定地停留在他面前的牆壁上。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回過了頭。

  他看到了心愛的妻子,珠淚瑩然,玉容清減,站在他面前。

  “老公,我好想你……”他聽到妻子喃喃說。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撫摸她。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阿琳就向前幾步,筆直地穿過他的身體,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拿起了桌上的什麼東西,輕輕撫摸著。他好不容易才認出,那是一副眼鏡,一副已經燒得焦黑、只剩下框架的眼鏡,流線型的鏡框仍然醒目。

  “這……這副眼鏡是?”他吃驚地看著妻子,但是,是不是少了些什麼?

  她纖細的影子在燈光下長映在牆上,顯得分外孤獨。他猛然明白過來,他分明在阿琳背後,但只有她的影子,沒有他的,一點也沒有。

  第54章木雕

  鵬性yín毒,一出,諸牝悉避去。遇蠻婦,輒啄而求合。土人束糙人,絳衣簪花其上,鵬嬲之不置,精溢其上。采之,……以御婦人,得氣愈勁。

  ——談孺木《棗林雜俎》

  1973年,我高中畢業沒能被推薦上大學,只能回家結婚。媳婦是全鎮最有名的鐵姑娘,胳膊比我腿都粗,媒人說你們倆一文一武,般配。結婚前三天,我爹卻有點擔心地說,你這文化在地里沒用,在床上估計也沒用,你媳婦半夜在被窩裡要罵咱們家祖宗呢,讓硬爺給你看看吧。

  硬爺當年是我們鎮上最受人尊敬的人,他能配一種非常神奇的藥,隔空聞一聞就能讓人滿面春風,吃下一點,隨心所欲。

  現在不行了,硬爺那點東西現在成了四舊,硬爺也被天天批鬥,還有的說他們家當年是大資本家大地主,誰也不敢上硬爺家去了,硬爺成了“軟”爺,見誰都賠笑。

  這一天硬爺剛挨了批鬥。半夜裡,爹讓我拎一隻雞去拜訪硬爺。到硬爺家門口不敢喊門,直接翻牆進去,走到房門口,先聽見一陣咳嗽,有人哭著說,我死以後,你可怎麼辦啊?這是硬爺的聲音。隔著門fèng向里看去,硬爺躺在床上,他身邊站著一個人,雖然背對著我,但身無寸縷,從輪廓就能看出來是一個女人,還是個年輕的女人。硬爺雖然成就了無數婚姻,他卻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以至於批鬥他時,別人就會罵他是手電筒,只能給別人照亮。難道硬爺搞破鞋?我吃驚地“啊”了一聲。

  裡面安靜了一下,硬爺說進來吧。我只好硬著頭皮推門進去,硬爺從床上坐了起來,那個女人已經鑽到了被窩裡,面朝里躺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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