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畫中的一幅,說:「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態,他又說:「就是你十年前送給我的那幅太陽閃爍的波形圖呀。」

  「可……這是人馬座α星的一次A類閃爍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觀測到的。」

  他相信她表現出的迷惑是真誠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波形他太熟悉了,不僅如此,他甚至能夠按順序回憶出組成那條曲線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狀。他不想讓她知道,在過去十年裡,除去他結婚的最後一年,他一直把這幅畫掛在單身宿舍的牆上,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熄燈後窗外透進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畫,這時他就開始默數那組成曲線的雨花石,讓自己的目光像一個甲蟲沿著曲線爬行,一般來說,當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時他就睡著了,在夢中繼續沿著那條來自太陽的曲線漫步,像踏著塊塊彩石過一條永遠見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夠查到十年前的那條太陽閃爍曲線嗎?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當然能,」她用很特別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顯然對他如此清晰地記得那日期有些吃驚。她來到電腦前,很快調出了那列太陽閃爍波形,然後又調出了牆上的那幅畫上的人馬座α星閃爍波形,立刻在屏幕前呆住了。

  兩列波形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當沉默延長到無法忍受時,他試探著說:「也許,這兩顆恆星的結構相同,所以閃爍的波形也相同,你說過,A類閃爍是恆星深層結構的反映。」

  「它們雖同處主星序,光譜型也同為G2,但結構並不完全相同。關鍵在於,就是結構相同的兩顆恆星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都是榕樹,您見過長得完全相同的兩棵嗎?如此複雜的波形竟然完全重疊,這就相當於有兩棵連最未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樣的大榕樹。」

  「也許,真有兩棵一模一樣的大榕樹。」他安慰說,知道自己的話毫無意義。

  她輕輕地搖搖頭,突然又想到了什麼,猛地站起來,目光中除了剛才的震驚又多了恐懼。

  「天啊。」她說。

  「什麼?」他關切地問。

  「您……想過時間嗎?」

  他是個思維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她的想法:「據我所知,人馬座α星是距我們最近的恆星,這距離好象是……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驚攫住,這話仿佛是別人通過她的嘴說出的。

  現在事情清楚了:兩個相同的閃爍出現的時間相距8年零6個月,正好是光在兩顆恆星間往返一趟的所需的時間。當太陽的閃爍光線在4。25年後傳到人馬座α星時,後者發生了相同的閃爍,又過了同樣長的時間,人馬座α星的閃爍光線傳回來,被觀測到。

  她又伏在計算機上進行了一陣演算,自語道:「即使把這些年來兩顆恆星的相互退行考慮進去,結果仍能精確地對上。」

  「讓你如此不安我很抱謙,不過這畢竟是一件無法進一步證實的事,不必太為此煩惱吧。」他又想安慰她。

  「無法進一步證實嗎?也不一定: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仍在太空中傳播,也許會再次導致一顆恆星產生相同的閃爍。」

  「比人馬座α星再遠些的下一顆恆星是……」

  「巴納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無法進行閃爍觀測;再下一顆,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樣太暗,不能觀測;再往遠,萊蘭21185,2。52秒差距,還是太暗……只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們能看到的最亮的恆星了,有多遠?」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現在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經到了那裡,也許天狼星已經閃爍過了。」

  「但它閃爍的光線還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達這裡。」

  她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搖著頭笑了笑:「呵,天啊,我這是怎麼了?太可笑了!」

  「你是說,做為一名天文學家,有這樣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認真地看著他:「難道不是嗎?做為腦外科醫生,如果您同別人討論思想是來自大腦還是心臟,有什麼感覺?」

  他無話可說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辭,她沒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遠。他克制了朝她要電話號碼的衝動,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十年後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別後,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風吹拂著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喚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別的感覺,陽光仿佛變成了月光,那片輕盈的羽毛正離他遠去……像一個落水者極力抓住一根稻糙,他決意要維持他們之間那蛛絲般的聯繫,幾乎是本能地,他沖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7年後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

  她停腳步下轉過身來,微笑著回答他:「那我們就還在這裡見面!」

  時光之二

  婚姻使他進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徹底改變生活的是孩子,自從孩子出生後,生活的列車突然由慢車變成特快,越過一個又一個沿途車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趕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閉上雙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顧自睡去。但同許多在火車上睡覺的旅客一樣,心靈深處的一個小小的時鐘仍在走動,使他在到達目的地前的一分鐘醒來。

  這天深夜,妻兒都已睡熟,他難以入睡,一種神秘的衝動使他披衣來到陽台上。他仰望著在城市的光霧中暗淡了許多的星空,在尋找著,找什麼呢?好一會兒他才在心裡回答自己:找天狼星。這時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七年已經過去,現在,距他和她相約的那個日子只有兩天了。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路面很滑,最後一段路計程車不能走了,他只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雲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質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實上,她赴約的可能性為零,理由很簡單:天狼星不可能像17年前的太陽那樣閃爍。在這7年裡,他涉獵了大量的天文學和天體物理學知識,7年前那個發現的可笑讓他無地自容,她沒有當場嘲笑,也讓他感激萬分。現在想想,她當時那種認真的樣子,不過是一種得體的禮貌而已,7年間他曾無數次回味分別時她的那句諾言,越來越從中體會出一種調侃的意味……隨著天文觀測向太空軌道的轉移,思雲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裡的建築變成了渡假別墅,在這個季節已空無一人,他到那兒去幹什麼?想到這裡他停下了腳步,這7年的歲月顯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當年那樣輕鬆地登山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了返回的念頭,繼續向前走。

  在這人生過半之際,就讓自己最後追一次夢吧。

  所以,當他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時,真以為是幻覺。天文台舊址前的那個穿著白色風衣的身影與積雪的山地背景融為一體,最初很難分辯,但她看到他時就向這邊跑過來,這使他遠遠看到了那片飛過雪地的羽毛。他只是呆立著,一直等她跑到面前。她喘息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到,除了長發換成短髮,她沒變太多,7年不是太長的時間,對於恆星的一生來說連彈指一揮間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恆星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醫生,我本來不抱希望能見到您,我來只是為了履行一個諾言,或者說滿足一個心愿。」

  「我也是。」他點點頭。

  「我甚至,甚至差點錯過了觀測時間,但我沒有真正忘記這事,只是把它放到記憶中一個很深的地方,在幾天前的一個深夜裡,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點點頭。

  他們沉默了,只聽到陣陣松濤聲在山間迴蕩。「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他終於問道,聲音微微發顫。

  她點點頭:「閃爍波形與17年前太陽那次和7年前人馬座α星那次精確重疊,一模一樣,閃爍發生的時間也很精確。這是孔子三號太空望遠鏡的觀測結果,不會有錯的。」

  他們又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松濤聲在起伏轟響,他覺得這聲音已從群山間盤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間,仿佛是宇宙間的某種力量在進行著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打了個寒顫。她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打破沉默,似乎只是為了擺脫這種恐懼。

  「但這種事情,這種已超出了所有現有理論的怪異,要想讓科學界嚴肅地面對它,還需要更多的觀測和證據。」

  他說:「我知道,下一個可觀測的恆星是……」

  「本來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觀測,但五年前該星的亮度急劇減弱到可測值以下,可能是漂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際塵埃所致,這樣,下一次只能觀測天鷹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遠?」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陽閃爍信號剛剛到達那顆恆星。」

  「這就是說,還要再等將近17年?」

  她緩緩地點點頭:「人生苦短啊。」

  她最後這句話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什麼東西,他那被冬風吹得發乾的雙眼突然有些濕潤:「是啊,人生苦短。」

  她說:「但我們至少還有時間再這樣相約一次。」

  這話使他猛地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她,難道又要分別17年?!

  「請您原諒,我現在心裡很亂,我需要時間思考。」她拂開被風吹到額前的短髮說,然後看透了他的心思,動人地笑了起來,「當然,我給您我的電話和郵箱,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以後常聯繫。」

  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仿佛飄渺大洋上的航船終於看到了岸邊的燈塔,心中充滿了一種難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著搖搖頭,指指後面的圓頂渡假別墅:「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兒,別擔心,這裡有電,還有一戶很好的人家,是常駐山裡的護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靜,很長時間的安靜。」

  他們很快分手,他沿著積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雲山的頂峰上久久地目送著他,他們都準備好了這17年的等待。

  時光之三

  在第三次從思雲山返回後,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沒有多少個17年了,宇宙的廣漠使光都慢得像蝸牛,生命更是灰塵般微不足道。

  在這17年的頭5年裡他和她保持著聯繫,他們互通電子郵件,有時也打電話,但從未見過面,她居住在另一個很遠的城市。以後,他們各自都走向人生的巔峰,他成為著名腦醫學專家和這個大醫院的院長,她則成為國家科學院院土。他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來,同時他明白,同一個已取得學術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學家,過多地談論那件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神話般的事件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和她相互間的聯繫漸漸少了,到17年過完一半時,這聯繫完全斷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們之間還有一個不可能中斷的紐帶,那就是在廣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們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達。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