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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極堂攤開雙手。

  「昂允先生都在這座聚集了妄想的巴比倫圖書館當中,靠著獨學習得。對他來說,這裡的記錄就是世界的記憶……」

  「可是……請等一下。」

  楢木以微妙的角度伸出手來。

  「雖……雖然是很荒唐無稽,不過這並沒有超越我們的理解範疇。事實上,如果不是大到這種地步的誤謬,我想每個人都有一兩個吧。我也有好幾個。直到二十歲以前,我一直以為睡覺時要把雙手擺在胸口上才是正確的。我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是這樣。」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中澤啞著聲音叫道,「這可是關乎生死的問題……不,這根本是生死問題啊!這種事……我無法相信。不,我不相信。這種事就算不學也知道。不,就算接觸的人很少,也一定有人教的!」

  「要怎麼教?」

  「什麼怎麼教……」

  「把動物帶來,在眼前殺給他看嗎?這是活著,然後這是死掉——像這樣做實驗是嗎?在年幼的孩子面前。」

  「就算不那樣做……」

  「要是不那樣做,其實是不會了解的……外頭的世界充滿了繁多的資訊,人在成長過程中,即使不願意,也會見到、聽到許多事。會覺得厭惡,會遭遇悲傷,會受傷,也會傷害別人,會嫉妒、憤怒、哭泣。這些經驗……這個人完全沒有。」京極堂說。

  沒錯。果然是這樣嗎?

  伯爵……大概無法理解眾人在談論些什麼。他看起來非常地、極度地訝異。這個善辯的黑色咒師……接下來……

  「沒有被教導任何身為一個人應該要知道的事,沒有經驗過身為一個人應該要經驗的事,連做為生物應該要知道的事……伯爵都懵懂無知。我剛才問過栗林女士了。聽說伯爵兩歲出院以後,在這座館當中,二十年來幾乎連一步都沒有踏出去過,就這樣長大成人。伯爵的範本,從頭到尾都只有父親由良行房博士一個人而已。對吧,山形先生?」

  山形他……

  山形以不像個管家的姿勢站著。他的雙膝彎曲,雙手下垂,歪著脖子。

  然後山形……似乎正在流淚。幾乎崩壞的管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點頭,然後搖頭。

  「小……小的……」

  怎麼會——山形說著,垂下頭去。

  「你只是忠實地,同時誠心誠意地服侍著主人。你沒有任何過錯。」

  「不,可是……」

  「對你而言,伯爵就像你的親生孩子一樣。可是……遺憾的是,伯爵並未被這麼教導。」

  「被這麼教導……?」

  「伯爵……首先被徹底地教導了儒學。然後他學習德語、法語、數學及邏輯學。三個教師都是伯爵的祖父公篤卿的弟子。伯爵被徹底地植入儒學式的思考,長大成人。然後……」

  京極以背凝視著伯爵。

  「父與子在儒教上……是絕對無可取代的特別關係。在家族中,家長的權限是絕對的。然後……遺憾的是,你並不是家族。」

  京極堂極為悲哀地說。

  山形注視著不知何處,悄聲答道,「是的。」

  「呃,請問……」

  楢木看不下去似地出聲說:

  「可是……中禪寺先生,呃……例如:《論語》不是也有寫到人死的事嗎?像是……孔子的愛徒顏淵過世的時候,孔子不是很悲傷嗎?而且這裡有這麼多的書,我實在不認為數量這麼龐大的藏書里,沒有任何一本提到死亡。而且伯爵的父親是博物學者吧?那在現在來說……不就是生物學嗎?」

  「書里當然提到很多。」中禪寺說,「顏淵死,子哭之慟——請把死替換為不存在來想。這其中有矛盾嗎?」

  顏淵不存在了。

  孔子為此慟哭。

  沒有矛盾。

  ——沒錯,

  哪裡都沒有提到死亡。

  就像沒有人會特地針對死亡說明,沒有任何一本書會特別述說死亡。

  「大部分的文章,即使把死替換為非存在,也完全可以成立。不僅如此,過世、不在了、駕崩——關於死亡,我們大量使用比喻,而這些詞彙即使替換為不復存在,也不會變得不自然。生物學和博物學的書籍也是一樣。沒有任何一本書會針對動物的死亡,敘述死是怎樣一回事。說起來,如果有人開門見山地問你死是怎麼一回事,你會怎麼回答?」

  京極堂望向中澤。

  「這……呃,死……死就是死,沒有其他說法……了吧?」

  我想……是沒有的,

  結果死就是死。

  「沒錯……就像我剛才反覆說明的,對於死,我們沒有任何可以確實說明的事。因為我們不知道死,頂多只能說出靈魂脫離肉體這種騙小孩的說詞而已。伯爵非常賢明。他……非常明白這類言論只是一種方便、謊言。」

  沒錯,這些說法……

  是為了說明非存在、無法說明的不可知領域而想出來的權宜說詞,伯爵非常清楚這一點。

  然後……

  細節完全吻合了。

  「有人說死是心跳停止,有人說死是失去意識,有人說死是再也不會動——但是這些,每一個都不是正確的死。如果說明死是生命活動停止……那麼首先就得探究何謂生命。」

  「這個問題更難哪。」伊庭說道,拉過椅子坐下,「我就沒辦法回答。」

  「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不管怎麼樣,就像關口所指出的,問題在於……屍體。」

  京極堂的臉微微轉向棺木。

  「伯爵無法理解屍體這個東西。」

  「無法理解……?這是什麼意思?」秋島沉思著。

  這並不難吧。存在的東西全都活著。死掉的東西不存在,所以屍體……也是活著的。

  「死人、屍體、屍、遺體——我想最讓伯爵煩惱的,應該是這些儘管冠有代表死的字眼,卻記述得宛如存在的詞彙。我想他應該把這些詞彙解釋為隱喻,或是一種修詞、一種譬喻。」

  「可是中禪寺先生……」

  楢木發言。他看起來很拚命——拚命地努力否定。

  「儒學的……還是儒教?我不太清楚,不過剛才的話里,應該也有提到儀式。呃……關於葬禮等儀式的做法,裡面應該也會提到屍體,就算沒有直接寫屍體,像是棺木……」

  「的確是有,伯爵當然也讀了。可是……假設以朱子所寫的《家禮》為例,這也完全不成問題。」

  「不成問題?」

  「是的。遺體……會被藏起來。首先用白布包覆,不久後納入棺木,就這樣放進墓里。現實的葬禮姑且不論,但是如果以文字來表現……遺體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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