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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手停在半空,身後站著一襲長衫的段梅清,黑夜裡一襲如雪白衫,瞳仁里仿佛有琥珀色的碎冰,冷冽,又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那女子定定地看著他,雙眼漸漸盈滿了淚水,手一松,匕首掉落到地上,她單膝跪地,道:“奴婢阮芷蔚,參見太子殿下。”

  段梅清卻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此時我已經除去白日裡那套所謂花紅柳綠的古怪裝束,可是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那表面平靜的眼神里,似是晃動著一種激烈難言的暗涌。

  原來她是為他而來。我看著他看她的眼神,心中莫名一顫,抬頭只見窗外更深露重,月影婆娑,無端有些心緒不寧。

  花謝窗前夜合枝。

  這個女子,是段梅清喜歡的人嗎?

  舊愁新恨知多少,目斷遙天。獨立花前,更聽笙歌滿畫船。}

  後來在許多次同樣的夢境裡,我總是夢見段梅清那張平靜得近乎絕情的俊臉。他的睫毛很長,仿佛沾著銀色月光。瞳孔如破裂的薄冰,裡面若隱若現地裝著一個模糊的我。

  我說梅清,你不恨我嗎?你為什麼不殺我?

  他低著頭,看也不看我。他說恨一個人,未必就想要他死。

  郭府守衛森嚴,那個名叫阮芷蔚的女子竟能擅自闖入,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據說她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婢,自幼就守護在他身邊。那日沒有旁人,我聽見她問段梅清,她說殿下,你怎麼知道我會來?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已除掉了郭無花。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是我沒有辦法。

  “因為我了解你。”段梅清走在前面,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此時晨曦初露,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忽然間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芷蔚,琥珀色的眼睛裡第一次暴露出某種情感,卻又如此凜冽,他說,“我知道你如果失去我,一定會寂寞得無法存活。可是我不能眼看著你毀掉別人,毀掉自己。我也許會殺了你。”

  我一怔,他此刻的眼神就像一匹孤獨又嗜血的狼,看起來令人害怕,卻又讓人莫名地為他心痛。

  爹爹知道了阮芷蔚的存在,自是不肯放過她。他說她要在他還能做主的時候為我除掉這個隱患。他派人將芷蔚關進郭府的地牢,段梅清也並未阻攔。爹爹對段梅清的態度很是滿意,他說梅清果然是個聰明人,不會因為一個卑賤的女子跟我鬧翻。

  我想起那日段梅清看她的眼神,偷望一眼郭無極,嘆了嘆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是放過她吧……”

  這是,無極卻走過來岔開我的話頭,袖口不落痕跡地拂過我的雙手,將一張紙條塞到我手心裡。我背著爹爹走到暗處,只見上面寫著,三更,梅園。

  我依言赴約,無極卻沒有來。石桌上放著他的長劍,我拿起來撫摸。或許以後,就如他的人一樣,我也再難見到這把劍了吧。就在這時,忽見地上有道影子迅速向我奔來,我心中一驚,回頭只見阮芷蔚已經奔到我身後,舉起匕首將要刺下,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抽出郭無極的劍,回身刺入她的胸膛。

  劍尖有毒!好多黑血湧出來,漫到我手上,那麼熱,又那麼冷。我的手在抖,腦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想殺人,手忙腳亂地拔出那把劍,卻讓她的血更加洶湧地噴了出來。片刻之後,她在我面前頹然倒地,眼神空洞且不甘。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我的五臟六腑都糾結在一起,六神無主,連呼吸都開始凝滯。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輕聲叫我,是郭無極的聲音。他看了看凌亂的現場,柔聲安慰我:“無花,不要怕,這不是你的錯。”他走過來輕輕抱我,懷裡的溫度陌生而溫暖。我驚魂未定地陷在這個懷抱里,雙肩不住地顫抖。

  可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面無表情的段梅清。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死去的阮芷蔚,忽然間轉頭看我。

  我的手一抖,那柄染血的長劍掉到地上。

  段梅清定定地看著被郭無極抱在懷裡的我,瞳仁里仿佛嵌了一朵破碎的冰花。

  婚禮還是要繼續。

  段梅清帶我回京城,爹爹沿途包下十里秦淮最奢華的畫舫。我喜歡梅花,他便讓人從極北之地冰鎮著運來,一株一株擺在秦淮畫舫上,有一種異樣的美。

  舊愁新恨知多少,目斷遙天。獨立花前,更聽笙歌滿畫船。

  我此時的心情其實就如這江水,滿是晃動的漣漪。我想我這一生,恐怕不會再有人像爹爹這樣對我好。包括無極,更包括這個將會伴我一生的夫君。

  我殺了她所愛的女人。

  {朝陽殿裡新翻曲,未有人知。偷取笙吹,驚覺寒蛩到曉啼。}

  一路輾轉回京。登上最後一艘畫舫的時候,我與段梅清沒帶下人。江面遼遠如鏡,當時只有我們兩人飲著月色,懷著不同的心事。我一腳踏空,險些掉了下去,段梅清伸手扶住我,衣衫上隱隱有些龍涎香的味道。他的手上很大很暖,環在我腰上,有種異樣的溫暖。對他,我一直有些愧疚,我說:“你不恨我嗎?你為什麼不殺我?

  “此刻你若鬆手讓我墜入江中,世上也不會有人懷疑你。”

  他鬆開我,低著頭斟酒,看也不看我。他說:“恨一個人,未必就想要他死。”也許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也許是那夜的月色是在讓人感傷,他的話比平常多。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我了解芷蔚。所以我知道她會回來找我,也早預料到這樣一個結局……也許對她來說,活著才是痛苦。”

  因為了解而喜歡一個人,也許比喜歡之後才去了解要幸福得多。這番話觸及了我心底的傷。我接過他的酒:“其實我也了解郭無極。因為了解,所以我明白,倘若他是真心為我好,就不會再我臨走之前說出那麼一番曖昧的話。他只是要讓我更放不下他……還有芷蔚,她……”我本不勝酒力,可還是憑藉僅有的理智吞下了後面的話。段梅清靜靜地看著我一杯接一杯地飲酒,眸子裡似有細碎的冰花。

  他還是恨我。

  可是我該如何讓他知道,郭無花雖然驕縱任性,可是並不駑鈍,亦不願意一生都背負著親手殺人的痛苦。又來將一切連在一起細細想過,我明白其實這是郭無極設的局。他約我在梅園相間,在石桌上放上他的長劍,將阮芷蔚從牢里放出,其實都只有一個目的——他想讓我親手殺死她。我不知道他為何要這麼做,而且這一切,我不能說出口。我寧願相信他對我有情,也不願去相信,我喜歡了七年的人,竟然會這樣算計我。

  那個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喝得有滾燙的眼淚汩汩流出,我把頭靠在段梅清的肩膀上,說:“段梅清,我知道你會恨我。其實我也很怕,我怕跟你這樣的人過意輩子。可是誰讓我有負於你呢,無論以後你如何對我,我也不會怪你。”

  朦朧中,我感覺他的手,撫在我臉上,與冰涼的月色一樣不真實。恍惚聽見他在我耳邊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其實我也不怪你。可是要我當做什麼也沒發生,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靠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再醒來的時候,已是獨自一人躺在清晨的畫舫中。

  更聽笙歌滿畫船,驚覺寒蛩到曉啼。

  這種酒醒之後獨自一人的清冷孤寒,我想日後我在段梅清的昭陽殿裡,會有更多更深刻的體會。

  朦朧卻向燈前臥,窗月徘徊。曉夢初回,一夜東風綻早梅。}

  轉眼入宮已有一年,我住在昭陽殿偏西側的香印齋里。段梅清極少過來,來時也並不多話,大多數時候只是與我各自讀書,他看他的兵法,我讀我的詩經,日子倒也悠閒。

  其實帶著對郭無極的失望來到這宮中,於我,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起碼不會再想他,亦不會再對段梅清有所怨懟。相濡以沫,這四個字的含義,卻在年復一年的朝夕相對中,緩緩浮上心頭。

  那日我正在窗邊讀書,侍女小雪一臉驚喜地衝進來說:“小姐,太子殿下來了!我帶著下人們退下吧,您要不要梳妝打扮一下……”

  段梅清最近很忙,距上一次我見到他,已有一個月。我看著小雪喜形於色的樣子,心中竟也有幾分期待。抬頭只見段梅清身著一襲明黃色長袍,跌跌撞撞地走進來。他身上龍涎香的味道混合著酒氣,無端讓我想起在畫舫的那個夜晚。

  我站起身迎過來,他卻一下子跌在我懷裡,滾燙的雙唇不由分說地吻上我的脖頸,肌膚一寸寸都戰慄起來,我奮力想要推開他,他卻越抱越緊,以一種無限孤獨的姿態將我抱在懷裡,仿佛我是一根救命稻糙,他一鬆手我就會碎掉。我的心在一瞬間化成水,只是任他抱著,說:“今日是她的忌日,你的心,很痛吧?”

  他將下巴陷在我的頸窩,他說感情的事,本來就沒道理可講。我痴,我命,與人無尤。

  他說我未必能如尋常男子,每日陪你賞月畫眉,共看細水長流,也未必能接掌皇位,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榮光。

  但是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對你好。

  因為除了你,我一無所有。

  我心頭無端一震。鼻子一酸,竟有淚水汩汩流出。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為他流淚了吧。他的動作很輕,小心翼翼又激烈纏綿,他橫抱起我走向床榻,灼熱的手掌解開層層錦繡羅裙,可是他在我耳邊喃喃地說,芷蔚,芷蔚……

  我閉上眼睛,淚水洶湧而來,一滴滴漫過他的肩膀,我的肌膚,最後蒸騰在一夜芙蓉帳暖的夢境裡。

  打開錦囊,帛書上時他的字跡,上面寫著——

  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以後也不會愛上你。

  希望你,也是如此。

  {花前失卻遊春侶,極目尋芳。滿眼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

  那裡是一個與郭家的梅園相似的院子。你名中有個梅字,而我自幼鍾愛梅花。這個巧合,或許也是命運的另一次捉弄吧。

  記得我說過,因為了解而喜歡一個人,也許比喜歡之後才去了解要幸福得多。

  就像你了解過芷蔚,我了解過無極。就像他的神情是為了讓我繼續沉淪,而你的絕情,則是為了讓我放開。

  此時又是春日,我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兒,小小的面孔上依稀有你的影子。午後起風,你留給我的錦囊被吹落到院子裡的小池塘里。我俯身去撿,卻見那帛上的墨跡層層化開……中間的許多字緩緩消失,“從來”、“沒有”……那些商人的字眼如花朵般潰散,只剩下墨燙金線織成的幾個字。

  我……愛你。

  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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