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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就不算很美的臉龐登時慘不忍睹。選一套紅綠相間的金線繡花團綢緞裙,金釵插了滿頭,活脫脫一個怡紅院的三流姑娘。回頭只見小雪已經面色蒼白,搖搖晃晃地有些站立不住,說:“小姐,你穿成這樣去飲月樓見老爺,奴婢可是會先受罰的啊……”

  我哪裡肯理她,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卻於一樹花影之下,猝不及防地看見郭無極。此時是初秋,距我上次見他已有一年。依舊一襲青衫磊落,俊秀英挺的臉龐眉目分明,比我去年見到他時的樣子,多了幾分穩重與深沉。

  他上下打量我,微微一怔,隨即神色如常地喚了我一聲:“妹妹。”

  我本不願無極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可是此時聽見他叫我妹妹,心頭一簇無名怒火驟起,側頭冷哼一聲道:“又不是我郭家親生的,何必叫得那麼親熱。”

  此時小雪已經追了我出來,聽到這話,面色不由一僵。在下人面前被落了面子,尋常男子都會勃然大怒,可是郭無極卻依舊面色平和,他的好脾氣多年來一直不曾改變,笑容就如三月里和煦的春風,只聽他說道:“飲月樓的客人已經等候多時了,爹爹特意差我來接妹妹的。”說著轉身做了一個引路的姿勢,衣袖揮舞間自有風流,“請吧。”

  面對這樣禮貌儒雅又好脾氣的郭無極,我總是無計可施,最後也只得怏怏地跟在他身後。

  一路無語。只有我髮髻上紛亂的珠釵,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我抬眼看著他的背影,瘦削且俊朗。不由就想起就是這個人,曾在七年前變成我所有的快樂與憂傷。

  無極,無極。那時的我,光是喚著他的名字,心中便覺得踏實安穩。

  可是除了我,這些回憶還有人記得嗎?

  那年我初見無極,他還只是父親新買回來的小童,正獨自站在畫閣的前廳中卻有似懂非懂的希冀。我歪著頭,無聲地站在他身後,過了很久,他終於回頭,驀地看見我,驚得滿壇的墨都灑在了身上。

  可是,又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個昔日的孱弱少年卻長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男子,在我目光以外的地方,變得陌生而遙遠。

  飲月樓是郭府新建的樓閣,院外是一圈從洛陽運來的牡丹,金壁玉牆,極盡奢華。爹爹本來打算將它賞給郭無極,卻被我搶先一步給討了來。可是我住了幾天便嫌棄金牆反光,無法安睡,又把它還給了爹爹。此刻飲月樓外的牡丹園裡站滿了陌生的侍衛,我們一行三人金光耀眼地從前方走過,眾侍衛卻目不斜視,從細微之處便可看出非同尋常。

  我微微一怔,問道:“這位上門提親的貴客,莫非是個將軍?”

  無極點了點頭,細細地打量我。

  當官的可不是好隨意戲弄的。我雖然任性,卻也不是不知深淺。我郭家雖然是天下首富,富可敵國,可是民不與官斗,手握兵權的將軍,自不是區區黃金就能擺平的。我不願給爹爹找麻煩,如果早知道這人來頭這樣大,我或許也不會打扮成這樣。

  “無花。”可是卻已經晚了。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喚我,是爹爹的聲音。

  我回過頭,目光還未來得及觸及爹爹,便已經被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吸引。斜長鳳眼斜飛入鬢,臉龐似摹畫出的水墨丹青,多一筆則太多,少一筆則太少。這樣美麗的容貌,原本難以於血戰沙場的將軍聯繫在一起,只有他腰間那柄玄鐵佩劍,無聲地透露出他的來歷。爹爹見我如此古怪的打扮,微微一愣,面上帶了一絲慍怒。

  那白衣公子卻只是神色平和地看著我,仿佛無論我國色天香還是奇醜無比,都與他毫無瓜葛。我的目光滑過他腰際的明黃佩戴,心中詫異,他來自京城,難道是皇族的人?還未來得及多想,爹爹的聲音已經響在耳邊:“無花,還不快來見過太子殿下。”

  酒闌睡覺天香暖,繡戶慵開。香印成灰,獨背寒屏理舊眉}

  我躬身行禮,用重新審視的目光看向那白衣公子,原來他就是太子殿下段梅清。

  大皇子段梅清,母后早逝,近年皇帝偏寵華妃,漸漸起了廢長立幼之心。眼看太子之位不再穩固,這位以擅長作畫而揚名天下的大皇子便棄文從武,兩年之內建立赫赫軍功,北征突厥,西平內亂,血戰沙場。

  而他此時的笑容,仿佛悠然立於南山之下,千軍萬馬,彈指一揮,仿佛只是一個笑容,便看見他在戰場上指點江山的颯颯風姿。他走向我,聲色平和得仿佛只是鄰家的教書先生,輕輕扶起我,道:“久聞郭氏無花姑娘大名,今日特來拜會,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不知為何,我很不喜歡他英俊的臉上那種淡漠的笑容。不落痕跡地抽回雙手,我輕聲刺道:“其實太子您心中所想的,恐怕是見面不如聞名吧。”

  郭氏獨女郭無花的美人之名,因為富可敵國的家世而在民間越傳越烈。其實見過我的人都應該知道,無花面目如水,不過如此。

  可是此刻,他聽到打扮得有如青樓里三流姑娘的我這樣說,面上卻無一絲尷尬之色,只是淡然道:“無花姑娘過謙。世間百媚千紅,人人都有其獨愛的一種。花紅柳綠,也未必就是不好。”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閃過一絲戲謔,可是很快轉淡,滿眼仿佛都是認真的顏色。

  我一怔,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是高手,懂得如何說違心的話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的眼睛是一雙極美的鳳目,可是卻似鑲嵌著一層薄冰,讓人覺得冷淡而疏遠。郭無極脾氣已經夠好,心思已經夠深,可是似乎也不及段梅清。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這世上恐怕很難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想法。

  我心中莫名地恐慌,難道我與無極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當下也顧不得顏面,直白地說道:“倘若太子殿下是來求親的,恐怕要失望而歸了。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也許是我太過直接,他一愣,依舊微仰著唇角,不軟不硬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也不能全憑姑娘做主。”

  “你是堂堂太子,難道真要為了錢,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嗎?”我咬牙,將這句人人心照不宣的話當眾說出。他微微一怔,我嫣然一笑,說:“即使你想,我也不會嫁的。”我的笑容冷了冷,轉身就走,一頭的金釵叮噹作響,卻覺得他的目光多了一分玩味,牢牢地鎖住我的背影。

  那一夜烏雲遮月,西風冷寂,我獨立於窗前,桌上放著燙金的喜帖,以及鋪天蓋地的聘禮。爹爹方才來過,他說他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自是不願用我的幸福交換什麼。可是我郭家是天下首富,自也是眾矢之的。郭氏一族與輔佐三皇子的宰相有宿怨,早已蹚了爭儲的渾水,如今也只有投靠大皇子段梅清,輔佐他登上皇位了。

  父親從小就極寵我,極少要求我做什麼,所以這次,我一直靜默不語。臨走的時候,他回頭深深看我一眼,說:“無花,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是你也該知道,你想要的那個人你得不到。我也不會讓你得到。你是我的女兒,也只有段氏皇族的人,才配得起你。我要你母儀天下,我要你給我郭家帶來萬世榮光。那個人,他配不起你。”

  這是我才知道,原來爹爹竟早知道我對郭無極的心意。

  或許世上所有的少女懷春都是如此吧。自以為是秘密,其實已經路人皆知。

  一夜這樣長。

  天蒙蒙亮的時候,天邊竟掛出淺淺的一輪彎月。我推門走出房間,滿園花糙晨露的芬芳。眼角忽然閃過一抹青色,我抬起頭,只見郭無極正站在哪裡看我。一張俊臉溫潤如玉,眼神中卻似有一絲迷茫,衣衫已被露水打濕,竟是已經站在那裡許久。

  那煢煢孑立的頎長身影,就如遠夢初歸,飄渺而不真實。

  我一愣,胸中湧出一絲酸楚,問他:“你來做什麼?”

  他垂下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見他低低地說:“爹爹已經決定了。明日……太子會帶你一起回京。”

  是啊,我明日就要走了。我有那麼多話要對他說,幹嗎還要跟他慪氣呢?我先前拒絕大皇子段梅清,是因為我心中已有所愛之人。無極,你這麼聰明,你怎麼會不懂?

  我的聲音軟下來,喃喃答道:“如果你是來替爹爹勸我的,那麼大可不必了。我嫁。”我抬起頭,心頭不由有些酸,道,“……無極哥哥,你保重。”

  這是我許多年來第一叫他哥哥。自從那年爹爹收他做了義子,而他沒有拒絕,我便處處跟他作對。因為一旦做了爹爹的義子,他便要改名換姓,為爹爹掌管家業,做一個兒子應該做的事情。外面的人不知情,一直當我們是親生兄妹,那是我還年少,卻也知道,他一旦由哪個小小書童變成郭無極,此生就不能與我在一起了。

  聽我叫他哥哥,無極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頭深深地看著我。我咬唇道:“如今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對我……究竟,有沒有動過心?”

  無極卻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我。他到底還是不曾在意過我。我嘆了一聲,轉身就走,可在這時,卻忽有一雙有力而溫熱的大手將我自後死死環住。

  郭無極的氣息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頭,這樣親密的動作是幾年來一直不曾有過的,他在我耳邊說:“無花,你不懂。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懂我?”他抵住我的頭不讓我側頭看他,他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郭家,你我生來就是雲泥之別,倘若我不做郭家的義子。就連站在你身邊的機會都沒有,你明白嗎?是,作為郭家的長子,我是想讓你成為太子妃,以鞏固郭氏一族的地位。可是作為一個男人,我……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邊。”他的唇輕輕滑過我的髮絲,我的頭皮一陣發麻,心中正亂成一團,他卻輕輕鬆開我,雙手扶住我的肩膀,說,“無花,答應我,做你該做的事,爭取你該爭取的東西。我會一直守著郭家,守著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的心頭一時間酸甜莫名,悲喜不定,過往的所有憤怒和偽裝仿佛都化成了水,一瞬間潰不成軍。他看見我的眼淚,好像被什麼刺痛了,忽然放開我的肩膀,轉身就走。

  {西風半夜簾櫳冷,遠夢初歸,夢過金扉,花謝窗前夜合枝。}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很久很久,心中悲喜莫名。剛要轉身回房,猝不及防地,脖頸上忽然一涼,低頭只見一把錚亮的銀色匕首正抵著我,寒光四溢,挾持我的人穿著夜行衣,身材與我差不多,應該是個女子,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濃烈的恨意。她用刀尖輕拍我的臉頰,說:“都說郭無花是聞名天下的美人呢,其實也不過如此。倒是天下人高看了你。”說著,她舉起匕首,不由分說地刺向我的喉嚨,我一驚,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可是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有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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