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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帶著欣喜顫抖的聲音,正是她此時心境的寫照。等這一聲,她已用了十四年。「彘兒,祖母問你,你可願意娶個媳婦?」我將劉彘擁置膝上,就頂撫摩戲謔著問。

  劉彘懵懂不清,卻仍是兀自點頭答應。引得幾聲輕笑。於是館陶又接著出聲:「那你可願意讓她當你媳婦?」劉彘憋了憋嘴,搖搖頭,用力之大,我幾乎攏不住他。館陶連指幾個宮娥,劉彘依然是搖頭不應。最後我問:「那阿嬌好麼?」他獨獨樂出了聲,「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藏之。」只這一句,在場諸人都笑出聲來。

  「稚兒口舌,雖可笑也是誠信實意,不如母后……」館陶向我邁進一步,先開了口詢問。

  「這事問過聖上麼?」我抬眼,面無表情的問。「母后的意思,就是聖上的意思了。」館陶笑得恭順。我將劉彘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讓他去找母親:「還是問過聖上罷,以免多生是非。」

  我意有所指,館陶清楚,王美人更清楚。「喏,還是母后想的周到。」館陶又拿起扇子坐在我的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

  她的伎倆我也明了,只是懶得說穿,於是我摸過她的手,放在掌心:「再周到,不也讓你套去了話?」於是一陣笑語,宮娥,王美人,以及年幼的劉彘都跟著笑了出來。只有我,似笑非笑。景帝五年,竇太主與王美人訂姻約,帝本不應,太主謂之,母定矣,,遂許。

  景帝五年末,竇太主面上,深言⑥。翌日,上勒令栗姬搬出上陽宮。景帝六年,臣進言,子以母貴,母以子貴,請奏立太子生母栗姬為後。上怒,將進言者處死。廢太子劉榮衛臨江王。景帝七年,帝冊立劉彘為太子,更名為劉徹。其母王娡,冊封為后,時年三十六歲。

  景帝中初年,栗姬被廢北宮,抑鬱而終。景帝中二年,臨江王劉榮侵占廟地,因忤逆無道,帝命人審之。臨江王莫名死於獄中,獄卒曰,自裁⑦。「你可都滿意了?」我逗弄著廊上的鸚鵡回首問身後的館陶。她輕輕一笑:「哪裡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還不是阿嬌運氣好!」我淡淡一笑:「運氣再好,也抵不過她母親的手段好。」「母后又說兒臣了,難道兒臣這些還不是和您學的?」她拽著我衣袖,搖晃著。

  我輕嘆一聲,笑了笑。和我學的?若是我當年有時無忌憚的仰仗,又怎會一路走得這樣辛苦?

  倍受寵愛的她,可會知道我曾經面對怎樣的舉步維艱,四面荊棘?低頭笑了笑,摸索著將手中的食全部撒入籠中。回頭伸手,挽住她的臂彎,一步步挪回大殿。

  就這樣罷,在我的保護下,任由她肆意。我的苦,她也不必再知道。一生斡旋,說到底也不過是想讓兒女們快樂,如今,我做到了。①棘壁:今河南永城西北②睢陽:今河南商丘南③泗水入淮之口:今江蘇洪澤境④下邑:今安徽碭山境⑤丹徒:今江蘇鎮江⑥史書記載,竇太主曾對景帝說,栗姬善妒,每有帝新寵嬪室,必命宮人啐之。並甚好巫蠱。景帝大怒,遷栗姬出。⑦廢太子劉榮做臨江王時,因宮舍簡陋,便私自擴建,侵占祖廟外圍之地。事小,有心人隙之,景帝大怒,命羈押回京審訊。審訊他的中尉是《史記?酷吏列傳》中有名的酷吏郅都。冷言惡語,羞憤交加。劉榮乞要筆墨,上書景帝。不給。後竇嬰因曾是太子太傅,念及師生之情,偷偷送去刀筆。劉榮寫完書信,憤而自盡。還有有另外一種說法,竇太主憤恨栗姬拒婚,所以鴆殺劉榮,偽稱自盡。這裡採取後者,為下文鋪墊。 十年,對劉武來說,是輝煌的,輝煌到他似乎忘記了,忘記了自己的性命是由我的虎符抵押換取的,也忘記了那場繼位①風波是如何平息的。身為平叛七國之亂功臣的他,越軌越矩私蓋高閣,帝赦之。用度靡費私飽國稅,帝赦之。鑄錢稱制藐視皇庭,帝赦之……劉啟一步步地退讓,武兒一步步地前進。他永遠不會滿足,只因為他曾經為大漢立過汗馬功勞,挽救了瀕臨滅亡的大漢江山。我不知道武兒為何會變了模樣,就像如今他進京朝拜時,也再不對我和啟兒誠心誠意的雙膝跪倒。每當,他軌倒在我面前時,我總心底一窒,呼吸也緊張起來。那樣咄咄逼人的氣勢,那樣不肯罷休的堅持,怎麼會是我病弱的武兒?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他仍是氣喘吁吁的笑著,說,只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剛擦了,還會出的。

  他的笑容還在,他卻已不是武兒。他是梁王劉武,他是繼位的後嗣之一,他更是手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他什麼都是,就不再是我疼愛的小兒子。「母后,這是兒臣最後一次入宮覲見了。」他跪倒在下,瓮瓮的聲音,底氣十足。

  呆愣的我,仍是沉浸在回憶之中,卻被他的一聲低喝喚回神志。「哦?為什麼?」我驀然起身,最後一次?這樣的話如何說出?「倒也沒什麼,只是聖上說了,梁國路迢山高,以後允許兒臣不必覲見,遞奏書即可。」他說的聲音好不得意,那是他討要許久的恩賜,也是彰顯他凌駕其他藩王之上的榮耀。

  我蹙緊了眉,卻只能淡淡的笑:「若是那樣,自然是好,那以後你也就隨著奏表給哀家遞封書信罷!」「是,母后!」他跪倒磕頭。怦怦的聲音,聽著是那樣的沉重,讓人提了心。

  母后……母后,這一聲是我們的訣別,也是我們一生母子情份的見證。最後一聲的母后,永遠印刻在我腦中,刻骨銘心的迴蕩,當武兒死訊傳來的時候。

  景帝十三年,梁王劉武暴卒於其屬國,奏報朝廷,賜諡號孝,史稱梁孝王。長子劉買繼位。

  此噩耗是啟兒親口說給我聽的,省卻了宮娥囉嗦的麻煩,卻讓我心寒如冰。

  十年來,劉啟是清淨恭儉,為政少事,安定百姓,善待臣民,節省汰用,使萬民仰望的聖明君主。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容不下劉武?容不下自己的親弟弟?他還在一字一句的說著說著,而我卻一個字也不想再聽下去。他口中的武兒死於中暑,病勢來的疾快,只一晚就訇然離世。我默默收緊背後藏著的血衣,僵直起身子,悲苦心中,滿是絕望。就是此時,他仍在說著謊話,說著一戳即破的謊話。我顫抖的身子,慢慢向後靠,只想躲里眼前的人,這個陌生的帝王,這個心狠的兄長。

  他用武兒的血來保全自己兒子的皇位,他用自家兄弟的性命換回了親生骨肉的安康。

  誰錯?誰對?換了我,又會如何?誰都沒錯,只有我錯了,歷經萬事的我,仍有一絲幻想,仍以為可以用一個母子約定牽制了他。

  原來錯得離譜!還說什麼呢,我的眼淚已經乾涸,他也是那樣的疲累不堪。絮絮訴說一個時辰的他大概已經有了些錯覺罷,他做的天經地義,我寵溺下的劉武那般張狂越矩,是該被當成殺一儆百的樣子給諸王看。我以左手捂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宮鐘的敲擊,是給劉武聽的喪號,只有親王的離去才能如此隆重對待。象徵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阿,究竟掩蓋了多少的真相與親情,又有多少人覬覦著想走入這殺人不見血的繁華勝地。「母后……」啟兒見我大慟,想要上前攙扶,我甩開挨上來的手臂,漠然笑著。

  「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呆愣的平視前方,如同問著殿內點著縹緲的安魂香菸霧。

  「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再問一聲,將手中的血衣攥緊,指甲插進絲與絲的fèng隙。

  「母后,朕沒做,朕答應過您的就絕不會反悔,所以梁王薨逝與朕無關。」他咬緊著牙,辯解著。「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最後問一句,為了我自己。為什麼,當年就不多下些毒藥,只將劉武毒死了,落得惡母的罪名也好過兄弟相殘!

  他猛然站起,帶著滿身的驚痛,語音也一寸寸涼了下去,「朕再說一次,不是朕,朕不曾動手。」說罷拂袖離去,出門時將殿門用力關起,咣當一聲,震顫了所有因他勃然大怒而下跪的宮人。

  「你就真的容不下他麼?」幽幽的聲音,我啞著聲音問著。慢慢的將血衣拿到面前,將那衣服靠近臉頰,摩挲著。那衣衫質地柔滑,就似武兒年幼時的小臉,粉嫩溫膩,還似他的最後一聲母後,讓人眷戀而不舍。當然這血衣上也有幾個字,我看不見,卻背誦如流。若知今日,莫不爭位,八個字,染盡了悲哀。心已成灰,當清晨拿到這件衣衫時。那是劉武身邊的內侍拼了命逃脫圈殺的禁錮將衣服穿在內里,只為了遵循武兒臨終的話,將此衣送與母后,還了母后的生養之情。那是一杯鴆酒,曾經要了無數人性命的鴆酒,琥珀銀光,瀲灩生香。那是一件血衣,是武兒在收拾最後儀容時悄悄脫下的內衣,將手指咬破只為給我留個想念。

  忽然我抬頜一笑,淚也順著髮鬢滑落。武兒阿武兒,當年母后曾經逃脫了,為何你做不到?命人拿來美酒,我將玉杯盛滿,含淚端起:「武兒,那日果然是最後一面,母后以這杯酒送你上路。來世……來世再別投生帝王家」將酒灑入地面,頓悟,我又說,語聲微顫下帶著心酸:「來世……來世也別再來找母后!」

  猛的閉上雙眼,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俯身趴在床榻放聲大哭。這一生究竟從哪裡錯,又究竟從哪裡失去,為何我謹慎行事卻依然一錯再錯?

  好久好久沒見啟兒了,至從那一日轉身離去,我就再不想和他相見。宮中的盛筵,阿嬌的婚典,新年的朝拜,全部都免了去。我只沉浸在我的傷痛中不肯走開。近來總是一覺多夢,濾盡了前塵過往,濾盡了辛苦一生,熟悉的人,熟悉的故事,一一與我重見。醒來時我每個都是要想上很久,想他們的一言一行,想他們的一顰一笑,還想自己究竟還虧欠過他們什麼。劉盈,嫣兒,喬氏,杜王后,靈犀,長君還有劉恆,唯獨不曾夢見武兒。

  也許如果他已知道了真相,他便恨了我,不願意來入我夢。所以肯入夢的人阿,我將你們牢牢記住,來生一一相還。對了,還有一個人,她將我勸進牢籠,哄我終會有脫身之日,只可惜,謊話還是謊話,年少時的我才可以天真地相信那不可實現的夢。如今我知道了,牢籠,宮中,都一樣。只要進入了,一生再別想出去。多少綺年貌美的女兒家希望能享這榮華富貴?多少志向高遠的脂粉英雄想馬踏河山,可惜阿,她們沒真正進入宮廷,進來了,是連後悔兩個字都寫不出來的悲哀和絕望。「太后娘娘,聖上請您過去。」跪倒的宮娥,嚶嚶哭著,帶著天塌下來般的恐懼。

  是阿,天要塌了。「告訴他,哀家不想見他。」我無力的仰望榻頂,用漆黑將此刻掩蓋。「可是聖上怕是捱不過辰時了……」她依然再為他求情,就像前五次一樣。

  辰時,更漏聲七百次以後,他也會離我而去。又一個,再次遠離了我的手邊。為什麼,還不是我?「母后,聖上來了。」館陶悲傷的話語,帶著顫抖的哽咽,一聲聲催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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