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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忠源見眾人無話,便起身告辭。倒是一直寡言罕話的胡庸墨送他出來,見花廳門口那個丫頭仍在垂手侍立,說道:“我書房裡那盆青橘,江大人喜愛,你把它送過那邊院子。”江忠源便看胡師爺,胡師爺卻不理會,又道:“這麼熱的天,你過去把江大人的衣服被褥拆洗一下,我看江大人的《竹垞小志》、還有《雪鴻再錄》兩部書,說過借他的,料理完差使,送到我書房裡。”說罷向江忠源一揖,又回了葉名琛的書房。江忠源十分機警的人,只一怔,當即對那丫頭笑道:“你是制軍身邊服侍的人,生受你了。”

  丫頭一雙眼睛閃了一下,蹲身答道:“老爺這話奴婢不敢當……”便忙著去搬花。江忠源自回東院,命小奚奴把髒衣服過冬被褥搬出來預備著來人洗溜,散穿一件天青實地紗袍子,搖著芭蕉扇坐在案旁看書等待,百般思量怪事聯翩,總沒個情由可尋。

  約莫過了一刻鐘時分,院裡傳來窻窣細碎的腳步聲,江忠源便知那女孩子來了。女孩子兩手端著一小盆青旺旺綠得油潤碧滑的玲瓏橘樹,還挎著一隻竹筐,小心翼翼把橘樹放在窗前卷案上,把盛著皂莢的筐子放在地上,雙手扶膝,怯生生說道:

  “江老爺萬福……您公候萬代……”

  江忠源援髯呵呵大笑,說道:“小小年紀,有十六歲吧?乖巧可憐見的,倒是很能奉承——萬福就好。公候什麼的可以不必——那邊小杌子上坐了,木盆子擺上洗就是了。”此時近在咫尺,仔細打量這丫頭,也是月白實地紗短褂,銀紅水裙下露著天足,秀眉微頷粉唇鎖春,宛然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童。江忠源在書架上尋著《竹垞小志》和《雪鴻再錄》,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書籤,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荷花……”那丫頭雙手泡在熱水盆子裡掰著皂英,頭也不抬小聲說道,“太太嫌這名兒不好,說這裡哪來的荷花?叫阿香就是了。老爺說荷花就是蓮花,叫過來恃候老祖上香,各叫各的……”

  江忠源不禁莞爾,這是極細的事,可以窺見葉家宅院裡一點帷幕消息。

  她開始往盆里泡衣服。一件件揉搓。江忠源看著那雙小手不停地在皂莢沫中蠕動,不禁嘆息一聲,問道:“我頭一次來衙候見,在花廳里見過你。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講?”

  嚓嚓的洗衣聲一下子停住了,荷花朝門外看了看,接著洗衣沒言聲。江忠源也向外看,太陽剛偏西一點,滿地照得白蠟蠟的,蔚蔚蒸氣水波似地微微晃動,沿牆的玫瑰籬笆和那株木棉在驕陽下紋絲不動,滿院靜得連一聲蟲鳴也沒有。因笑道:“你也太小心過逾的了——老杜是我江家使喚了四十年的人了,小於子更是我的家生子兒奴才——你怕他們泄露出去麼?”

  “江老爺!”荷花丟了衣裳,身上一溜就盆邊雙膝跪了下去。突兀一句說道:“大人,葉制台叫您走,走了最好——快點離開廣州這是非之地!”

  江忠源被她的語氣激得打了個顫,口氣冷冷地說道:“恐怕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吧?我是咸豐爺硃筆親點的特簡官員,硃批寫的明白:‘江某具可用之材,由團練一事可見一端。廣東華夷雜處事繁任巨,著由吏兵二部委其為觀察道,以期考察。’有這硃批諭旨,且我也有專折上奏之權,不但不能自由,即便總督也不能隨意調度我。我正要拜章陳情,恐怕還不能奉命去湖廣。”

  “我……我只是個粗使丫頭,大人信不過我也是情理……”荷花低下了頭,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又昂起了臉,說道:“要是胡師爺親自給您說,您信不信?”見江忠源沉默,荷花又道:“您辦團練,葉制台還是高興的,但您也在追究林大人的死因!這一條,伍紹榮不能容您,鮑大——鮑雕他們更是駭怕。您知道不知道?徐家兄弟和高家演雙簧兒戲,施苦肉計,英國人說您‘目光短淺’,伍老爺子說你‘胸無城府’,這才准允你收錄二虎三彪。待到團練起來,他們又覺得上了您的套兒,又說合讓您去湖廣剿長毛賊!您前後想想,我這話有假沒有?”

  江忠源目光炯炯地聽著,緩緩坐了回去,這樣連珠炮價連陳說帶質問,出自這樣一個辱臭未乾的毛丫頭之口,真讓他震驚;他也不相信荷花自己有這麼深的見地!撫著有些發燙的腦門,江忠源心裡翻江倒海般衝波逆揚緊張思索,這裡頭絲蔓藤纏縱橫交鍺的人事政治太繁複太撲朔迷離了,他需要好好想想。他擺手叫過老杜:“你給荷花倒杯涼茶。荷花你接著說。”

  一碗涼茶喝下去,荷花嗓音變得越發清越:“江老爺,林大人的案子是最難查清的,知情的都是伍總爺的鐵心爪牙,下手的人都滅了口,他們根本不怕您能尋出什麼證據!就是您尋出什麼證據,他們向香港一躲——那是英國佬的窩,您也不敢為幾個人犯再起兩國爭端的吧?”

  “二虎、三彪,是三元里平英滅洋的龍頭,葉制台用他們,是因為能省錢多辦事,又怕他們勢力大了抬起頭,再和英國人幹仗,所以用官府制命拘住了,由您來管他們。英國人要進廣州,還能用團練的陣勢鎮唬一下。說句難聽一點的,就是在總督衙門口用索子拴一條能撕能咬的狗。現在您在查林大人的死因,二虎他們的眼線也在到處追查,這既不是制台爺想做的事,也是英國怕的事,這一紙調令就是打發你們出去,求得個相安無事!您這裡寫條陳上奏,他那裡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到北京。您試想,朝廷會聽您的,還是葉制台的?”

  這番話說得鏗鏘頓挫斬釘截鐵,直有洞穿七札之力,江忠源被鎮住了,也驚住了,愕然看著侃侃而談的荷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放肆了……”荷花吶吶說道,“我只是覺得江大人您在這裡風險大,叫人懸心。這衙門——”她有些茫然地看著變得有點昏暗的庭院,“連各房裡的丫頭老婆子、洗衣挑水的、伙房廚師傅都各有自己心裡的一本譜,主子後頭有主子。這是個迷魂陣,葉制台也弄不清下頭這些小鬼都是些什麼根源來頭。他除了那張老祖像,是六親不靠!方才那些話,您聽聽就是了。有些是我想說的,有些是胡師爺和馬師爺他們說,我聽來的……”江忠源認真聽著,說道:“我沒有向胡師爺要過這盆花,他也沒有借過我的書。他們閒說,有意傳給我聽,是吧?”“我不知道。”荷花搖頭道,“我只知道這是個兇險地方,不如遠走高飛……”

  一聲沉悶的雷聲在很遠的地方響了一下,頓了一下,不甘寂寞地又隆隆滾動著近來,像一駕沉重的車碾過石橋,暗啞渾濁緩滯,震得人心裡起栗。不知什麼時候,天色已完全陰了下來,幽暗的玫瑰月季籬笆和那株木棉樹都在蒼冥的晦色中不安地搖曳,女牆上爬滿的爬山虎、牽牛藤翻卷著柔嫩的葉片,在風中簌簌抖動,一下子變得空闊陰森的院落,給人平添了幾分恐怖和憂鬱。一段暫時的沉寂,銅錢大的雨點試探著撒落下來,接著天空上倏地出現一個金珊瑚枝樣的明閃,的人一亮即逝,不及眨目問便是一聲石破天驚的雷聲,震得天棚上的灰絮都栗然一顫。驚怔之間,山呼海嘯般的大雨已垂夭而降,裹著雨腥的風破門而入,一身熱氣的人們都激得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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