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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到他絞盡腦汁編輯出一條中獎簡訊,暗地裡寄來手霜面霜,只為她在高原過一個不長凍瘡的新年。

  她看到他從圖書館拉她出來,為她的熬夜複習、不愛惜身體氣急敗壞。

  ……

  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認識他的那一天,討厭他的那一天,不再厭惡他的那一天,和突然間喜歡上他的那一天。

  他們吵架了。

  分開了。

  一分就是整整三年。

  她目睹著夢中的一切,笑著,哭著,又或是邊哭邊笑。

  她想,好在他們還是重逢了。

  這一個夢漫長到她懷疑自己永遠不會醒來,可真正醒來的那一刻,劇烈的疼痛感鋪天蓋地襲來,她睜眼看著模糊的天花板,迷迷糊糊想著,還是睡過去吧。

  別醒來了。

  太痛。

  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摁在滾燙的沸水裡,灼熱的刺痛感令人想要叫出聲來。

  她張開嘴,試圖叫喊,可嗓子裡仿佛著火一般,乾澀沙啞,她聽見自己那嘶啞乾裂的聲音時,險些被自己嚇一跳。

  窗邊,一個仿佛石雕般站在那裡的人,陡然間回過頭來。

  她艱難地側過頭去看著他,若不是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痛感太過真實,她還以為自己仍在夢裡。

  那個男人哪裡是她夢中的少年?

  亦不是那個一絲不苟、沉默寡言的隊長。

  他鬍子拉碴,頭髮凌亂,眉頭像是已經蹙了多少年,眼瞼下是濃重的淤青,一身衣服皺皺巴巴,毫無形象可言。

  他的眼睛是一片死寂,直到看見她,忽然間有一絲火星燃起。

  陳聲猛然回頭,仿佛石化般定格幾秒鐘,然後大步流星走到了床邊。

  他張了張嘴,叫了聲路知意,然後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一片純白的醫院裡,天花板是慘白的,床單被套是慘白的,她的臉是慘白的,右臂上的繃帶與左腳上的石膏也是慘白的。

  他背對窗戶,這些日子以來,蔚藍的大海是慘白的,湛藍的蒼穹是慘白的,盤旋的海鷗也是慘白的。

  沒有什麼是彩色的。

  而他,他孑然一身守在這裡,看著一批又一批的人湧進來探望他,始終一言不發。

  短短三天,仿佛老了三十歲。

  可他一直緊繃著,沒有哭也沒有抱怨。

  凌書成紅著眼睛捶他,死死握住他的肩,說:“你哭出來,哭出來吧。”

  他沉默地望著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他哭什麼?

  他哭不出來。

  他是沙漠裡早已乾涸的河床、失去生命的綠洲,空空蕩蕩,留不住一縷風,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只能守著她。

  在他混亂不堪的腦子裡,那些錯過的時刻、爭執的時刻無數次一晃而過,他沒有什麼時候比這三日更痛恨自己。

  他忽然之間明白了那個詞是什麼意思。

  人生苦短。

  人生苦短。

  年少無知時,他曾讀到伏爾泰的這句話:最長的莫過於時間,因為它永遠無窮盡,最短的也不莫過於時間,因為我們所有的計劃都來不及完成。

  可他從未真切明白個中深意。

  直到今時今日,他守著了無生氣的她,多少次看她一動不動躺在那裡,都要費盡全部力氣支撐著自己走近些、再走近些,直到看清她微微起伏的胸膛,才大汗淋漓放下那顆懸在半空的心。

  陳聲忽然之間明白了曾經讀過的書、未曾領悟到的痛。

  基地的一切像是一個經不起反覆詰問的笑話。

  他分明有時間彌補那些錯過的時光,分明可以對她說出曾經的愛與恨,分明可以放下那些小肚雞腸、斤斤計較的,可他沒有。

  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那段無拘無束、肆意輕狂,愛就說,恨就做的時光,永遠定格在了中飛院。

  為什麼?

  為什麼?

  他在夜裡守著她,二十七八度的濱城,他渾身發抖,像是身處冰窖。

  他一眨不眨看著她,從白天到黑夜,飯照吃,盹照打,只是不願離開這間病房。他在醒著夢著的每一刻,都對自己說,等她醒來,他統統告訴她。

  他再也不記恨了。

  再也不計較了。

  只要她生龍活虎站在他面前,氣他也好,騙他也好,哪怕她不愛他了,轉而一頭扎進別人的生命里,他也沒什麼好怨的了。

  從多少年前遇見她的那一天起,他的眼裡就只剩下這株草原上的格桑花,不夠艷麗,無法與珍貴的植株爭妍鬥豔,卻牢牢占據了他的全部生命全部情感。

  只要她活著。

  他什麼都不去計較了。

  那三天裡,他像是個垂危的病人,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而他了無生氣站在窗前。終於等來這一刻,路知意醒了過來,脆弱得像是一個破碎的瓷娃娃,卻終歸還是睜眼看著他。

  他覺得心在剎那間活了,又倦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停止跳動。

  他叫了一聲路知意,那些準備的話,那些在喉嚨里打轉、躍躍欲出的道歉,一瞬間灰飛煙滅,全無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熱淚。

  陳聲哭了。

  他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低頭看著床上的人,眼眶一熱,有淚滾滾而下。

  他沒去擦。

  那些熱淚仿佛永不乾涸的淚,沿著面頰滑落,經過新長出的青灰色胡茬,淌過下巴,悉數滾落在她雪白的被子上。

  狼狽嗎?

  長這麼大,除了她,沒人給過他氣受,沒人能叫他委屈,從來都只有他把人弄哭的份。

  如今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個孩子,真狼狽。

  可他認了。

  他全都認了。

  床上那人孱弱地試圖伸出手來,可動了動,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立馬安分了。

  她嘶啞著問他:“你哭什麼?”

  他淌著淚對她說:“我沒哭。”

  “我又沒死,你這麼早就哭上了,合適嗎?”她還有心情說笑。

  陳聲看著她,一眨不眨看著她。

  仿佛要把她刻進骨子裡。

  “路知意,你沒有心嗎?”

  她的嘴唇都乾裂了,還試圖咧起來,給他一點笑意,咧到一半疼狠了,感覺又打消了念頭,“我怎麼就沒有心了?沒心了還能跳下去跟你同生共死?”

  “那是同生共死嗎?”

  “怎麼不是?”

  “你那是送死。”

  “……”

  他有無數的話想說,可到這節骨眼上,一句都說不出了。

  他只能慢慢地蹲下來,握住她的手。

  “路知意。”

  “幹什麼?”

  “路知意。”

  “我答應過了啊。”

  “路知意。”

  “……你耍我嗎?”

  “路知意。”

  “你被我嚇傻了嗎?”

  “路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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