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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判官想到此處,臉色忽青忽白,他之前似乎一直忘了一樁大事……

  似乎……司徒靖明的夜遊症,一直不曾痊癒?

  似乎……他走時兩手空空,並不曾帶走青涵生前煉製的夜遊藥丸?

  趙殺額角冷汗涔涔,正想得出神,手背陡然一陣發燙,抬起一看,才看見上面張牙舞爪地現出一株黑色桃花,似乎隔了許久未見,有許多徹骨思念。

  趙判官看得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穩,往空曠處快步走了兩步,便見漆黑天幕被一道金光刺破,半空中玉階重現。

  有人一身玄衣,似睡似醒,不知摘了誰的花翎翅,搶了誰的大紅花,統統攥在手裡,沿著玉階,搖搖晃晃地走了下來。

  第五十二章

  趙判官有剎那光景,還以為自己夢魘又至,不禁眼睛酸澀,木然而立。

  但不到片刻,他便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除去雙腿站得酸痛,鼻下亦傳來揮之不去的桃花暗香,眼前種種,竟然極像是真的。

  趙殺仰著頭,目光越過流光玉階、搖曳月色,竭力分辨了一陣,那月中身影氣勢孤高,腰身堪堪一握,每晃蕩一步,都叫人心弦為止一顫。

  趙判官心魂蕩漾之下,忍不住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手上一時劇痛。

  他足足痴了半盞茶的工夫,而後才輕輕咧了咧嘴。

  自己不久之前,雖然也曾斗膽揣測過:司徒判官舊疾未愈,或許有朝一日,還會從九重天外,一步步夜遊回來……

  或許自己還會有邂逅的機緣……

  可他從未想過,自己剛剛這樣一想,故人便能穿過碧落黃泉,出現在自己的眼裡。

  趙殺念及此處,嘴角笑意更深,一顆心猶如未死,忽然生出百般煩惱。

  他在院中雙手交握,一面微笑,一面來回踱步,正想把穿舊的官袍脫下,換一身倜儻的新衫,朝屋裡走出半步,然後才憶起如今身無功德,衣籠蒙塵,屋中除去官袍就是官袍。

  沒等趙殺想出一個章程,那頭司徒靖明已經大步流星,提著紅花翎翅,逕自下了玉階。

  趙判官頓時慌得手忙腳亂,往屋中一躲,把綰髮的木簪換成玉冠,小跑著穿過庭院,匆匆把門閂抬起,門板推開。

  但等他站在院門口,極目遠眺,看見司徒判官當真往此間趕來,趙判官又開始眼皮直跳,發覺此舉大大的不妥。

  細細想來,司徒靖明夜遊時頗有許多荒唐之處,既好拆屋砸院,也好催花毀樹。

  自己還是堂堂趙王爺時,府中就有一株三人合抱粗細的老樹,被這人拍得樹根翻起;等到阿靜當家的時候,這人半夜不請自來,又撞斷了十餘株亭亭美樹。

  趙殺如今拿一腔心血,千辛萬苦種活了三株小樹,每一株都是柔弱無依、可憐可愛,萬一司徒靖明再像過去一般,使出倒拔垂楊柳的功夫,一根根拔出來,那該如何是好?

  趙殺驚慌之下,稍一忖度,就自己走出家門,把門反手一關,緊緊鎖好,朝司徒靖明的方向快步迎去。

  等他緊趕慢趕,走到司徒靖明身前數丈,正要招手,那人卻垂著長睫,與趙殺擦肩而過,只專注地往趙殺府邸行去。

  趙判官吃了一大驚,愕然愣在原處。

  眼看著司徒判官走出老遠,他這才胡亂掐了個法訣,身形倏地散開,化作一團紅霧,騰挪數丈,在司徒判官身前聚攏。

  待趙殺重新凝聚身形,滿頭長髮輕飄飄落回背上,面對面地望著司徒靖明,突然發現夢魘中那張俊美面孔,在此人面前,不過是手藝拙劣的木胎泥塑。

  他看得眼眶微紅,忍不住將手張開,硬生生攔在路中,低低喚道:“是我。”

  那故人似睡似醒,長睫半遮眼眸,站在趙殺面前,就要伸手來推。

  趙判官驚得閉了閉眼,數息過後,才敢將雙眼睜開。

  司徒靖明那隻手頓在半空,垂眸細看,眉頭緊蹙,仿佛遇到了什麼難解之事,隔了許久,耳垂才一點點泛起血色,含糊不清地問:“是來接我嗎?你……你是來接我的?”

  趙判官聽到這一句,眼中熱意上涌,心裡有許多話,忽然極想細問。

  他極想問一問:你這般的好,為何不信我會出門相迎?

  他也想問上一問:你為何一直記得本官府邸所在?從人間至九泉,即便是夢中夜遊,也不曾走錯幾步路,多繞幾個彎……

  趙判官趁著故人神志恍惚,雙瞳無光,一時色壯人膽,伸手一牽,便握住了司徒靖明的手。

  誰叫這人在夢裡仍記得自己。誰叫這人從錦繡前程里一步步退了回來。

  司徒靖明低眸看了一看,靜靜任他牽著,把翎羽紅花都攥在另一隻手裡,隨趙殺走出長長一段路,才含糊地問:“……你記得我了?”

  趙判官腳下猛地一頓,眼中霧氣蒙蒙,鼻頭微紅,一聲不吭,領著司徒靖明繞開府邸正門,一路走到最偏僻的一處矮牆。

  他自己先在院牆上用力一撐,蹬著雙腿,撲騰了許久,千辛萬苦爬上牆頭,四處一看,只見這堵院牆離主廂極近,離種樹的地方卻是稍遠,登時心中大定。

  趙殺偷偷揩了揩眼角濕氣,這才去牽司徒靖明的手,嘴裡笑道:“我拉你上來。”

  那司徒靖明即便是在夢裡,也看得面露遲疑,好生疑惑。

  趙判官一個人騎在牆頭,只覺由此處翻牆進屋,定然安全得多,於是再接再厲,殷殷勸道:“本官向來清廉,寒舍中雖然有些,咳……靖明,我拉你進來看看。”

  司徒靖明一動不動,眸中儘是懵懂之色。

  趙判官只好多說了幾句:“近來本官手頭……手頭有些緊,千萬不要砸牆,靖明學著我這般,輕輕翻進來就好。”

  司徒判官微微歪著頭,又過了好一會,才重重一點頭,拿攥著東西的那隻手,騰出一根手指,在牆上輕巧一撐,便穩穩落在牆內。

  趙殺見他身姿利落,眼中頓時閃過驚艷之色,好不容易才收斂心神,彈著身上灰塵,硬著頭皮從牆頭躍下,然後牽起司徒靖明的手,把故人興沖沖領入屋中。

  他在屋裡團團張羅,斟茶倒水,最後氣喘吁吁地搬著一把結實交椅,從外屋走進內室。

  只是司徒判官已經在床沿坐好,額角清涼無汗,容貌色如春花。

  趙判官定了定神,而後才把交椅推到一旁,慢慢走到床邊,單膝蹲了下來,照舊握住司徒靖明一隻手,低低問道:“你為何會回來?”

  司徒靖明專心在看屋中陳設,不曾用心在聽。

  趙殺只好再問:“你為何……會夢遊?”

  可那人長夢未醒,遲遲不答。

  趙殺不知為何雙眼酸澀得很,深深低下頭去。

  司徒判官似乎知道他此時狼狽落魄,忽然動了一動,把手中攥皺了的大紅花掛在趙殺胸前,把花翎翅別在趙殺冠上。

  趙殺一時愕然,睜大了眼睛,沒等他回過神來,只聽見司徒靖明低聲囈語道:“我走在路上,看到別人戴了……好看,送你。”

  頓了頓,又道:“我一直在想你。”

  趙判官不禁道:“你、你說什麼?”

  那人似是微微一笑,眼中光華沉沉,似醒未醒,嘴裡仍道:“我一直在想你,足足有半日未見,我心裡……極想你。”

  第五十三章

  趙判官聽見他說起半日,難免有些惱怒。

  司徒判官才想了區區半日,於自己卻是整整兩年,心中既無望,又思慕,日日相思成狂,正應了那句“度日如年”。

  但就在趙殺動怒之際,轉念再一想,忽然有些骨軟魂銷。

  這人親口說了想他……當著舉頭三尺神明,頭一回證據確鑿地畫了押,坐實了心中綿綿深情。

  此情此景,便如明月入懷,春風滿袖,叫趙殺從此滿心歡喜,再無抱憾不足,哪裡還氣得起來?

  司徒靖明在一旁定定看著趙殺一人,見他面色來回變幻,忍不住湊上前去,在趙判官面頰上輕輕一啄。

  趙殺臉上一下子由青轉紅,下意識地往後一躲,頭頂著兩支顫顫巍巍的花翅翎,藉故站起身來,在屋中繞著圈,一會說夜黑風高,將房門掩好;一會說黑燈瞎火,點起煌煌紅燭。

  到最後無事可做了,趙判官才算是稍稍鎮定下來,立在牆角,悄悄看一眼司徒靖明,再悄悄靠攏數步。

  等他一步步挪回內室,想到司徒判官方才贈他的喜慶佩飾,依舊忍不住投桃報李,尋出一對酒杯,再將桌底下閻羅多年前犒賞的那壇梅子酒移出來,敲碎封泥,一道放在托盤上。

  趙殺捧起盛酒的托盤,猶豫著走到床邊,低聲打探道:“我還剩了一壇好酒,你那接風洗塵宴席只辦了一半,要是還未盡興,我也請你喝酒?”

  司徒靖明還端坐在床沿,含糊重複了一遍:“請我、喝酒?”

  趙殺聞聲一愣,突然發現有些不妙,自己這般勸酒,活脫脫像是心存色膽,迫不及待的要將人灌醉,好行些無恥之事。

  他想到此處,連忙高聲遮掩起來:“本官的意思是……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如今既然是‘他鄉遇故知’,自然當浮一大白!”

  趙殺這樣匆匆補救了兩句,還應對的合情合理,過後細想,連自己都為自己的才情急智傾倒。

  可不知為何,趙判官辯解過後,越發喉嚨乾澀,眼皮直跳,心慌氣促。

  司徒判官側著頭,又低聲重複道:“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大喜。”

  趙判官聽得心中極亂,臉上極燙,渾渾噩噩地把托盤放在床沿,捧著酒罈,將清甜甘醴注滿酒杯,自己先牛飲了一杯,壯了壯膽,而後才將另一杯酒親手遞到司徒靖明唇邊。

  司徒靖明坐在紅燭燭光里,眼睛深處映著趙判官頭插翎羽,胸戴紅花的小小倒影,耳邊依稀還響著趙殺含糊顛倒的祝酒的話。

  他嘴角不禁微微翹起,心中似有潺潺春水繞城,柔柔柳絲拂面。如若司徒判官此時清醒,自然會知道自己為何會笑——

  他孑然一身,輾轉數十年,人間喜事不是與他何干,便是如步刀山。

  趙殺說“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喜事,可於他而言,酆都重逢也好,紅塵相見也罷,都成了“他鄉遇故知,相見不相識”。

  我銘肌鏤骨,君冥冥無所知……這怎會是喜事呢?

  可那人仿佛猜到他會難過,很快便高聲提到別的“喜事”,怕他不曾聽清,又額外多念了一遍。

  那句話當真十分動聽……即便司徒靖明還困在蒙昧混沌的夢裡,仍不免心弦一顫。

  他想了一想,緩緩張了口,咬住杯沿,將那杯酒水飲盡,含糊笑道:“既是大喜……當浮一大白。”

  有一剎那,趙判官只以為故人並沒有睡著,眼中驚疑不定,替自己再一次斟滿了酒,囫圇灌入腹中,勉強定了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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