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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陽呆了呆,低頭看著自己逐漸變得透明的手,嘴角漸漸露出了一抹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洞外聲勢驚人的雨幕間,山澗旁的那株老槐槐花落盡,滿溪蒼白的花夾雜在湍急的水流之中,從水面沉到水底,又倏地卷迴風口浪尖。

  昨日花開滿樹紅,今朝花落萬枝空……

  這山上曾經人丁興旺,百花繁茂。

  從圓到缺,從聚到散,從舊時夢到白骨冢。

  誰的一句詩,定下了從今往後的命數。

  「妖怪,我只能替你……拖這麼久了……」

  隨著這一句話,搖搖欲墜的狐洞終於塌了下來。

  灰塵揚起,幾隻倖存的小狐剛從甬道另一邊逃出來,被大雨淋得澆濕,猛地聽見坍塌的聲音,都嚇得呆在原地,直到山頂突然矮了一層,巨石封死洞口,漫天風雨瓢潑而下,才反應過來,用前爪使勁刨起洞口。

  只是很快便挖到了岩石,直挖到指爪出血,也再刨不動一分。那群小狐悲鳴著,用頭拼命地拱起土來。

  山腳下,被陣法困住的幾位妖王還在那裡,只是妖力已被法陣吸空了大半,一個個盤膝坐著。

  華紫淵御風而來,離地面還有數尺的時候一躍而下。他祭出紫金葫蘆,收了其中三個,輪到黃鼬王的時候,忽然看了一眼那妖怪傍身的紅傘。

  山頂崩塌的聲音隱約傳來,錐尖似的山峰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華紫淵微一忖度,突然伸手撤去了自己布下的法陣。

  黃鼬王猛地噴出一口血來,睜開眼睛,憤然道:「要殺便殺!」華紫淵低聲道;「若想救人,去一趟狐洞遺址吧。」說著,竟是走向與戰場相反的方向。

  山城那場殊死之斗仍在持續,風雨之間,時不時傳來幾聲悽厲的狐鳴。

  雷劫過後,街道巷陌幾成廢墟。每隔三五步,便有道士的屍體橫在路邊。

  戰場上只剩下華陽道長一人,手中仍拿著劍,道鞋蹬踏上一旁土牆,急行了兩、三步,翻身一躍,上了瓦頂。腳下土地仍在不住搖晃,四周捲起妖風,颳得僅存的殘垣斷瓦也陸續倒塌。暴雨之下,樑柱門窗都順著水浮了起來。

  視野中一片空曠。放眼望去,只剩這道士腳下的樓屋還算完整,隔著紅瘴,一道黑影懸在半空,由縛魂索綁著,四根釘在地上的縛魂樁抖得厲害。

  雨聲中,溪澗溢滿,山洪傾瀉,都漫入這座山城,一根根圓木在積水中靜靜漂動。

  華陽道長手持長劍,正踏著殘存的建築,逐一加固縛魂樁的法印,只是修復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黑影奮力掙扎帶來的損害。

  就這樣我修你毀,僵持了片刻,那黑影背後突然出現一條血跡斑斑的巨大狐尾,幾道繩索驟然繃緊。道士華陽未曾想到這妖怪重傷華清華玄二人、扛下三道天雷,仍有化原形一搏之力,不由臉色一變。

  那狐妖懸在半空,雙手慢慢反扯住捆在腕間的縛魂索,一雙眼睛紅得磣人,地上的法樁越來越松,幾乎被他連根拽起。

  那道士在樁上用力一踏,十指結印,正想把法樁再加固一重,就見那條巨大的狐尾一甩,法樁登時像斷了鐵箍的木桶塊一樣散倒在地,那妖怪漸漸地露出了巨狐的原形。

  戰場外圍倖存的幾個道士看得毛髮驚然,直說:「華陽師弟……這孽畜怕是一頓收拾不下,暫避風頭吧。」道士恍若未聞,接連布下三道氣禁。

  那隻巨狐立在山城中,積水竟只漫過足背,要極力仰頭去望,直到冠帽掉落,才能看見銅鐘一般的巨眼。

  他牙爪並用,沒多久便把氣禁撕開一道裂口,隨即狐尾一拍。道士華陽接連跳到浮木上,險險避過這一擊,積水嘩地一聲,濺起一丈來高的水花,水中的巨木連帶著滾動起來。那道士站立不穩,又是一躍,勉強踩住一堵斷牆。

  他眉頭緊鎖,眼睜睜看著巨狐掙脫束縛,開始撞擊起那座寶塔,沒幾下,那座參天玉塔就被硬生生推倒。

  巨狐把鎮在塔底的狐精一隻只從水裡叼了出來。小妖們大多被燒得皮毛焦爛,但還存了一口氣,見了狐王,都是哀哀叫喚,眼裡汩汩的流下淚來。

  那妖怪橫尾一掃,將圓木廢墟攏成一座高台,把狐子狐孫都扔到台上,大小妖狐或坐或臥,吱吱哀叫不絕,彼此舔傷吸膿。

  那巨狐這才轉過身來。

  幾名道士嚇得兩股顫顫,都向後爬去。那名道士環顧左右,竟無一人可隨他再戰,心灰意冷之下,悽然喝道:「狐妖!你可知道你今日勝在何處?」那巨狐佇立如山,暴雨中,一雙狹長獸目血色暗涌。

  那道士倒提長劍,森然道;「原本計劃中,是由華清華玄兩位師兄攻打山城,紫淵師兄牽制妖王,我率一路人馬從後山而上、攻打狐洞,待幾方事了再會合。而後趁你受雷劫之時,祭出縛魂索,四人各掌一根縛魂柱,直拖到你油盡燈枯。狐妖!若是依計行事,你認為你可有勝算?」巨狐仍一動不動,森白的尖牙從狐嘴裡齜出,直到聽見「攻打狐洞」幾字,才驟然一震。

  那道士聲音一字一字穿透雨簾:「攻打狐洞之時,有人為你拖延了整整半個時辰,直到鮮血流盡、四肢俱廢、不能再戰!狐妖,你猜是誰?」那妖怪突然變回人形,身形浮在半空。長發披散,一身血染的紅袍被妖氣鼓滿,眼角紅線斜斜飛入鬢角。

  他從半空落在一根浮木上,呆了片刻,轉身踏著積水往狐洞走去。

  華陽道長未曾想過他就這樣偃旗息鼓,微一遲疑,腳在矮牆上一點,身形如箭she出,劍氣暴漲,直指向韓倚樓。

  那妖怪感受到劍氣,腳下片刻不停,隨手一拂,將他震開數丈。

  被雨點攪亂的水面,倒映著那人面容。血紅的一雙妖瞳,竟是方寸大亂。

  轉瞬之間,道士便又是一招攻來。

  韓倚樓怒火竄起,正要下殺手,只聽見半山一陣巨響,無數巨石從山頂滾落,狐洞前的參天古樹連根翻出,直直墜入山谷,峰頂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

  那道士一劍斬下,韓倚樓用氣勁擋開,逕自往前走了兩步,怔怔地抬頭去看。

  巨變之下……

  狐洞,塌了。

  十三年來,苦心經營的洞府,一桌一椅,一糙一木,無不是心血凝結。音容笑貌,嬉笑怒罵,一字一句,更是彌足珍貴。

  十三年來相濡以沫,裝得像仇人一般,彼此嘴上不說,還來不及說……突然便山塌地裂。

  華陽道長手掐法訣,又是一劍掃來,劍風中隱含雷霆之音,只是這一次,韓倚樓失魂落魄地站著,只憑妖氣護體,甚至無心去躲。

  劍光閃過,長劍因妖氣阻隔,險險擦破皮肉,鮮血從傷痕累累的軀幹上緩緩淌了下來。那妖怪無知不覺,只看著山頂的方向。

  他負著傷,趔趄了一下,繼續向山頂走去。那道士拿著劍,正要再次揮下,心中卻不知為何一陣絞痛,似乎是誰,在剛才的交手中,把幾絲魂魄灌送了進來。

  情塵意垢,像是大雨一般,無邊無際地落著。即便逃入房中,掩上門窗,它仍在屋外,轟轟地叩著門。

  這道士雙目微垂,凝神定氣,終於將最後一式攻出,手中長劍化作紛紛劍影。韓倚樓渾渾噩噩之下,伸手去拂,卻一時拂不開,劍影連城了一片光網,配合著手中的法印而來。

  韓倚樓猛地睜大了眼睛,渾身劇痛,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被一把巨大的光劍,釘在了山壁之上。

  他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用手去拔那把劍,氣力卻流失得厲害。良久才喃喃自語了一句:「他應該早就逃了。」那道士掐著法訣,在大雨中慢慢答道:「他為了替你拖延時間,並沒有逃。」直到鮮血流盡、四肢俱廢、不能再戰。

  韓倚樓慢慢地笑了一下:「為了我嗎……」

  他在身邊,聽他怒罵,六塵緣影的藩籬,卻熏熏然如譴蜷春風。

  這便是劫嗎?

  「許多年前,我族裡有一房長輩,替我卜了一卦。說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沒破過殺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數……我以為說的是你,原來還是他……」他與天斗,與人斗,與自己斗,渾身浴血,滔滔天雷之下,亦從未膽怯。孰料只是聽見了那人的死訊,便倏地紅了眼眶。

  那人或許也未曾料到,千方百計地替他避劫,卻促成了這一劫。

  劍上的殺氣慢慢散去,又變回了先前那柄長劍。那狐妖垂著眼睛,鮮血順著胸膛流下,剛把石壁染紅,又被雨水沖刷殆盡。

  華陽道長正想再補一招,不知為何,那股絞痛又出現了。

  他咬著牙,拼命按捺那陣無緣由的疼痛,卻無法可忍,最終捂著胸口,慢慢倒退著離去。

  石壁上釘著的人,在雨中漸漸變作一隻皮毛不全、渾身鮮血的野狐。

  雨漸漸地停了。

  銅錢粗的光柱,一柱柱從葉fèng間抖落。河灘盡頭,滿是淤泥的河道中,卵大的白石,布滿澗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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