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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再變回去!

  那道士驚怒交加,奮力去掙,卻無論如何掙脫不了。

  華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去抓那隻手,直到華紫淵趕上前來,將華陽手臂一擰,卸了關節,道士才倉促擺脫,連退了數十步,似乎想努力將陡然竄進體內的雜念摒除。

  華陽眼睜睜地看著道士向後退去,「啊」了一聲,似乎還想著要伸手去抓,急怒之下,嘴角突然噴出一股血箭,滿牆儘是斑斑血跡。

  華紫淵只覺一陣寒意順著脊背上涌,許久才道:「你已經盡力了。」他拔出石壁上的長劍,只是剛想揮劍,便忍不住想縮手,反覆幾次,終究還是甩手一拋,將劍還給那道士:「你盡力了,這些都是命數。」華陽聽他重提「命數」這兩個字,想起韓倚樓在陸府花牆下,負手說的「除了命數,誰奈何得了我」,越發渾身冰涼,滿臉的血污,被眼淚衝出兩道乾淨的淚跡,斷斷續續地說:「師兄,我不能……我不能看著我去傷他……」華陽突然嚎陶大哭起來;「他被人剝過皮,剜過內丹,不知多少人負過他,我要告訴他,至少我不會……」華紫淵半晌才把胸口的那股濁氣吐了出來,朝那道士低聲囑咐。「師弟,你速去山城支援,把洞外的人都帶走,我隨後便到。」華陽眼睛死死盯著道士的背影,看著另一個自己如逃一般離開了狐洞,眼眶通紅一片,卻無法再讓那人停下來。

  暴雨傾盆,駐守在洞外的人都已奔赴山城,渡劫的最後一道天雷也落了下來,整座白石峰被雷光劈中,山谷間轟然傳盪著振聾發聵的雷鳴,一株株老樹在豁然一亮的電光下,將枯瘦的枝幹筆直地指向天幕。

  那妖怪,此時是否也渾身浴血——

  華紫淵低聲道:「此時就你我二人,上路之前,你還有什麼話想問。」華陽睜著眼睛,瞳孔漸漸渙散,心裡仍在掛念為韓倚樓多牽制一個人,想了半天,終於提起了一件舊事:「十三年前,陸府月夜一戰,華清華玄兩位師兄,是否也在……」這十三年,也曾翻來覆去地想過那妖怪臨別時那段話:「有兩人作壁上觀,真氣與你同出一脈。」事情究竟如何,心中其實明白了七、八分,只是無論如何想要個明白。

  孰料他只是硬著頭皮一問,華紫淵便親口認了:「不錯。他們看著你被擄走。」華陽倏地瞪大了眼睛,聲音卻越來越小:「為什麼?」華紫淵低聲答道:「在你下山之前,便定下由你來服用第二枚金丹。跟狐妖走一遭,若能親眼看過那妖怪的老巢,再服丹藥,對日後圍剿大有裨益;再者我鬥不過的妖怪,華清華玄同樣鬥不過,又何必攪入戰局,平添笑談。觀那狐妖神色,也不像當真要取你性命,反而對你一言一行看得極重,不由不心生一念。」「心生……一念?」

  華紫淵微一沉吟,才緩緩答道:「金丹非比尋常,若你服丹之後,另外半身僥倖未死。他想保你周全,十餘年間,自然要耗費許多妖力……」這句話恍如炸雷一般,華陽愣了片刻,才悽然笑了起來:「師兄是說,你們看著我被擄走,一是為了讓華陽道長親自走一遭探路,日後好來圍剿,二是為了他看重我,服丹後才故意放我逃出生天,只為了耗費他的妖力——」華紫淵低聲道:「不錯。」

  華陽想起韓倚樓日日夜夜耗損妖力替他續命,漸漸力有不支的樣子,眼睛又是一酸,拼命地仰著頭,想從華紫淵眼中看出一絲溫暖人心的光,卻無論如何看不出來:「這些辦法,都是師兄想出來的?」華紫淵慢慢地露出一個微笑:「是。」

  華陽似乎還未全信,眼睛卻越垂越低,華紫淵按住他頭頂泥丸穴,將靈氣稍稍渡進他體內。

  華陽昏昏沉沉之間,全靠華紫淵那一絲靈氣吊住最後一口氣,拼命睜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師兄為什麼……變了……」華紫淵俯下身子,在華陽耳邊輕聲道:「你忘了,十五年前,我也服過一枚金丹。」華陽費力地開口:「師兄……我、不明白……」「華陽,三魂七魄,去濁留清。可我不像你這般沒用,在丹室里鬥了三天,勝的卻是我。」華陽仍愣著,直到半盞茶後,才嘶啞著嗓音喊了起來:「紫淵師兄,竟然……是……濁?」他說著,幾乎連眼睛裡也要流出血來:「絕不可能!我不信!」華紫淵靜靜打量著華陽垂死前的一絲驚愕,輕輕笑道:「可惜這等酣暢淋漓的快事,竟只能告訴你一人。」華陽直到此刻才真正害怕起來,眼睛酸澀難言,連痛也麻木了,只是愣愣地看著華紫淵,愣愣地問:「那師兄的清呢?」華紫淵驟然笑了,眼眸深處竟是一團潛流暗涌的濃黑。

  華陽服丹,留下來的不過是貪戀紅塵、痴情愛憎、種種不成材的品性。這位師兄卻一向胸懷大志,從初見面起便寡言少語,以盪妖除魔為己任,如果他也有邪念——什麼才是他的邪念?

  華紫淵俯下身去,輕輕拈起華陽一縷污血凝結的長髮,在他耳邊幾不可聞地說:「華陽,世道紛亂,一副名韁利鎖,銬盡世人。我十五年前便對自己立誓,要看盡世人為蠅頭小利、如惡鯉爭食一般的醜態。華陽,你想做池中魚,還是同我一道,做餵魚的人。」華陽恍若未聞,張了張口,說的卻是:「師兄不殺我?」華紫淵輕聲道:「答對了便不殺。」

  華陽艱難地呼吸著,內丹已失,魂魄將散,韓倚樓費盡心思替他塑成的皮囊更是到了極限。

  舉目四望,生活了十三載的狐洞被毀得千瘡百孔,石桌石椅被劍氣削成兩截,幾張花凳滾翻在地上,凳上正蔥鬱的盆景碎了一地。

  仿佛只要合上眼睛,又能回到那個完好無缺的夢裡,從這一地狼籍中穿過去,循著飯香,慢慢地走到伙房,從柴禾堆里往上爬,直爬到灶台上。

  眼前這一線生機,就像是爐灶上飄來的飯香,在鼻翼前顫巍巍的晃動著,吊足了人的胃口。

  華陽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仍猜不透何謂華紫淵的對錯,怔然良久,才道:「若是做池中魚,想必是錯的。」華紫淵輕聲道:「自然是錯的。池中惡鯉,避之猶恐其污。」華陽怔怔地說:「可要是選了第二條路,想做餵魚的人,在師兄心裡,不一樣成了貪圖性命權勢、爭起食來醜態百出的池中惡鯉?紫淵師兄……並未給我留什麼生機。」華紫淵眸光一沉,卻並未否認。

  華陽呆了一陣,才慢慢苦笑出聲。「原來如此。」華紫淵眼中湧上失望之色:「連你也不知道答案嗎?」華陽聽到這一句,放聲大笑,只是氣力不足,連笑聲也啞了:「那師兄可有想過,為什麼華陽答不上來?」他頓了頓,視線毫無懼色地迎了上去:「紫淵師兄以惡念飼魚,卻怪池中魚惡,還想著收穫善果——」華紫淵臉色一變,聲色俱厲:「華陽,別以為我不敢殺你。」「入門十載,我比誰都知道紫淵師兄嫉惡如仇,只是種惡得惡,」華陽仍在低笑:「如果師兄以善念飼魚,群鯉爭相來食,兩邊都是善,那麼無論華陽選擇做了池中魚,還是餵魚的人,又有什麼干係?」華紫淵默然半晌,才嗤了一聲:「詭辯。」灌送靈力的那隻手卻一直沒有挪開。

  華陽漸漸地便笑不出來:「我一直記得入道門的第一天,我挑著水,從山澗往山上爬,路上都是泥,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正坐在路邊哭的時候,師兄替我挑了水,還對我說:『吃苦也沒什麼不好,自己疼過,才知道蒼生倒懸之苦。』」還有小受戒那回,好不容易梳發挽智,拜完三清,度師賜了道號,行過冠巾之禮,華紫淵已在後山等了他好一會。剛一見面,便將隨身佩劍拋了過來;「拿著!」沒等華陽一蹦三尺高,緊隨而來的便是教誨。

  「難道師兄都忘了嗎?」華陽訕訕地喊:「是你說的,『拔劍之時,心中應有三問:人世何苦?生死何懼?蒼生何辜?』蒼生何辜,如果不是活得艱難,又何必為了蠅頭小利頭破血流?」華紫淵仍一言不發。

  洞外的暴雨幾乎浸濕了半邊甬道。長空如墨,電光蜿蜒,他站在這濃黑的天幕下,姿儀出塵,恍若瓊林玉樹,許久,才輕聲說:「並沒有忘。」華陽心中一喜,正要繼續勸說,卻聽見華紫淵幾不可聞的笑聲;「只可惜,同樣是濁,你仍是華陽,我卻回不去了。」說著,他用手擦了擦華陽臉上的血污,轉身向洞外走去。

  狂風暴雨之中,轉眼間便不見了那人的身影。

  華陽呆了片刻,才猛地醒悟過來,顫聲喊:「師兄!你要如何處置過去答錯了題的人?一併放了吧?」見無人應和,華陽聲音陡然拔高:「師兄打算如何處置被你們擒住的妖怪!」連喊了幾聲,仍是寂靜一片。

  華陽呆坐在甬道中,心緒一片紛亂,吃力地喘息著,似乎仍然想不通華紫淵的清,到底是敗給了怎樣的執念,他不說,誰看得懂?

  正亂想著,喉嚨突然一陣腥熱,滿嘴鐵鏽味,任他如何閉緊嘴巴,仍是有一絲血跡從嘴角淌了下來。體內分崩離析的一縷殘魂,早已受不住這樣的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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