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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研究文化鬥爭,一定要把別人的根挖出來,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挖出了敵人的根在什麼地方,然後知道他下一步是怎麼走,知道他必然是什麼路線,而且實際上歷代講統治的人,內在都是用法家的思想與原則。雖然商鞅變法自己是失敗了,而這部《商君書》,他和《韓非子》等這些法家的著作一樣,在中國政治的運用上,都是很重要的典籍。假使研究鬥爭的手段,在這些書里,可以找出來的例證太多了,是用不完的。

  這也就是說明了“仕而優則學”,一方面工作服務求經驗,一方面不斷求學,增加學識的淵博以開拓心胸,再配合自己為人處世的實驗,而產生的學問,這是中國文化講學以致用的精神。但是現在和學人文科學的學生們談談,真覺得悲哀,連自己中國的歷史都沒有學好,只學了研究歷史的方法,而中國古人讀歷史不是走這個路子,讀懂了以後,自然知道方法,現在更可悲哀的,有中國學生去美國研究中國學問,如中國史、中國文學等,或是只研究一節中國斷代史的某一點,就拿到了學位,想想看這該多可憐!這個樣子讀歷史,學位是有了,而對於歷史與人生的配合則不曉得。這也是我們要注意的,將來對後代的教育,對自己工作與處世的方面,也許會有新的認識。所以“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這兩句話,我們今天讀來,是有無限的感慨。

  辦喪事不是演戲

  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這是講喪事,我們看到四書五經,尤其在《論語》中,很多次都說到喪事,以現在年輕人的觀念來說,講死人的問題太多了,這也是一個問題。儒家為什麼對於喪事——死人的問題講了那麼多?我們要了解兩個道理:第一要了解所謂人生,只有生與死兩件大事,這兩個階段就是兩頭,好比天象一樣,早晨和夜晚;或如一年的過程從正月到年底,就是這樣一個現象。所以中國文化對人生問題的重點,在於養生送死。西方文化的重點只有一半,養生非常重要。小孩子在西方文化中很有地位,老年人可憐得很,因為他們對送死不是太重視的。中國則顧到兩頭,養生與送死,因此自古對喪禮就非常重視。但是這種重視,產生了一個流弊,在春秋戰國時,喪禮的繁複,討厭到極點:一副棺材有三套,所謂衣、櫬、棺、槨。朱熹有一部著作專門講這些的,如土葬還要放木炭石灰等等,說來也蠻科學的。有的地方則不同,天葬的掛在樹上給鳥吃了,水葬的丟在海里就葬了,簡單得很。而中國的喪禮很繁,繁得過分了,所以當時有人出來反對。孔子以後的墨子,也是最反對重視喪禮的一個。他討厭透了這些,所以《墨子》里有一篇《節喪》,以社會經濟的觀點,認為這是很大的浪費,很不應該的,這也是墨子經濟道德觀點。但是孔子、孟子的思想。對於過分的節省是反對的。在《禮記》上有規定,對喪禮是有所修正的,這是我們要注意的歷史文化的事實問題。第二個要注意的是屬於人類文化的,我們可以不用這個“喪”字,我們研究古書,對這個“喪”字,並不須要頭大,如果思想貫通起來,從人類學的觀點來看,都是一樣的。我們說過,西方文化的根源是宗教,由宗教發展為哲學,由哲學發展為現在的科學,這是三位一體的東西,對於世界上的宗教,我們就以比較宗教來講好了,這也是近年以來在大學裡一門新興的學科,哈佛大學等都有這個系,對每個宗教的教義、哲學理論、方法,都作一個客觀的比較,我們以比較宗教的立場來看,先不談教義,每個宗教首先講人死問題,而且每個宗教都是專管死人的,教人不要怕死,死了以後到我這裡來,好像每個宗教教主都開了一家觀光飯店,招攬生意:“到我天堂上來,我的天堂第一。”有的說“你到我西方極樂世界,招待周到,非常清淨。”好像我們當年到了上海,一上碼頭,很多打燈籠的旅館茶房來拉生意一樣。為什麼每個宗教都如此,都管死的事,沒有管生的事?這一點唯有我們中國文化值得自豪,我們中國文化很少談到宗教,我們固然管死,但也管生的,你們站在殯儀館門口看,看得很可憐,每天都有抬出去,有時候每個廳還排隊,上午下午都忙不過來。可是中國文化,是站在婦產科門口看,天天看到孩子抱出來,沒有什麼悲哀,你那裡抬走一個,我這裡抱出兩個,高興得很,“生生不息”。這是西方原始文化與中國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點。

  但是有一點我們要注意,不管如何,都對於生命的生與死的問題在研究。生與死的確是個大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解決。這就是說中國文化喪禮的境界,古人為什麼到處提到喪禮的內涵,它包括的問題有這樣大,並不簡單,我們不要輕視它。

  現在回到書上: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子游的思想是根據孔子的傳統來的,他對於當時社會風其中,對喪禮過分的鋪張,有一個修正的論調,認為辦喪事要誠心哀痛就夠了,表面上辦得非常鋪張,辦得非常隆重,內心沒有一點哀痛,外面的禮貌再好,仍不是喪禮的精神。古代就是用這樣一句話,概括了上述的觀念,如果現在寫文章,便可以在報章雜誌上,寫好幾評論文批評這個事。我們現在如果把這句話對年輕學生講,一定會引起反感,他們認為這句話有什麼了不起。這就是學問與時代沒有辦法配合。我們這一輩知道,中國舊式社會因幾千年來的習俗,有的地方,可以出錢僱人來哭喪的,那種喪聲,比唱歌還好聽,就有專門以替喪家哭死人賺錢維生的人,這就是中國文化的流弊。而且這種風氣,過去在廣東、福建某些地方最盛行,因為這是漢唐文化的遺風。這種替人哭喪的人名為“挽郎”,等於現在出殯行列中的中西大樂隊,因此子游提出這個主張來,修正這種社會風氣。

  難能可貴

  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

  與並為仁矣。

  這是孔子死後,同學們互相的評論,大家關起門來的檢討。這一篇是子張開始,所以這裡討論到子張。子遊說,我們的同學子張,作人的確了不起,一般人很難做到的事情,他去做了,困難的事情,他敢去負責任,敢去挑這個擔子,而達到任務。這一點子張做到了,但是還沒有達到夫子那個仁的境界。

  這是子游對子張的評論。曾子也隨著附和,認為子張是個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但是他修養的內涵,還沒有達到仁的境界。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

  這是用曾子的話,說明學問的道理,這裡又提到喪事,他說,據我當年聽到夫子(指孔子)說“人未有自致者也”。這是一個問題了。自致是自動自發,就是說自動自發的人幾乎是沒有,雖然有這個心情,但很難構成有恆的行為,而能夠達到最後目標的很少。這個話看起來很空洞,但孔門的道統比較注重內心自省的修養,這也是求學問仁的中心。所以這句話就是說,一個人很難做到自己肯責備自己,乃至由自己內心的反省,而到達了聖人的境界,這是很少的事例。換句話說,就是任何一件事,都受客觀環境的影響,出於不得已,完全出於主動的很少,例如有一件事——打牌,三缺一的時候,還跑很遠的路去拉一個人,這是出於自致。但以心理學來研究,這也不是出於自致,因為打牌這個娛樂就不是靠自己來的,而是靠幾個人湊合成一種環境而影響來的。所以真正由自己內心自發,自致,達於仁的境界,的確非常少。嚴格的說,一定要講,哪一件事情是比較自發的呢?曾子便引用孔子的話“必也親喪乎!”一定說起來,只有父母死了的時候,內心真覺得悲哀,那種悲哀是自然的,可以勉強說純粹是自發的悲哀。但是注意“必也”兩個字,就是“勉強、一定、硬是要說的話”的意思,實際上那種悲哀,有時候也是迫於不得已,而並不是真情。(所以說中國古文,虛字里有許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因此一個人內心的情感與良心,真正能自發自致的畢竟太難。這節書看起來很簡單,如以心理學、哲學來看,可發揮的地方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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