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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另外一個沙漠。他淡淡地說,欲言又止。我忽然發現我們骨子裡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很怕輸。只是我比他更怕輸,所以我肯為了我愛的人改變我自己。

  二。

  竹林里有一片竹子開花了,村子裡的人都說這是不祥之兆。過了幾天,太尉府的人來村子裡搶了幾個姑娘和壯丁回府當下人,那幾家人哭天搶地,一向寧靜祥和宛如世外桃園的村子裡第一次有了世俗的悲傷。兔死狐悲,大家都知道這種事情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惶恐的陰霾籠罩了整個村落。

  綠竹卻是一臉不以為然,撲閃著烏黑的大眼睛,睫毛濃密細長,翩躚如蝴蝶。她自言自語般的說,太尉府是在這座山的另一邊麼?不知那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我忽然很恐懼,我覺得綠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可是我並沒有說出來。我說過我很怕輸,心裡越是在乎的事情就越要裝做不在乎。我以為有些話只要不說出來,生活就可以一直保持原樣。

  一天村里來了個陌生人,披撒著長發,一襲白衣,廣袖寬袂,一副山中散仙的模樣。眉目清秀,皮膚白皙,美若女子,自面龐上無法猜度他的年齡。他背後有把長長的劍,黑色的劍鞘漆黑閃亮,四周瀰漫著濃重的殺氣。

  很多年以後我驚奇地發現,他與歐陽峰,竟是如此的想像。同樣俊美,同樣飄忽,同樣有濃重的殺氣,同樣改變了我的命運。

  他是村子裡來過的唯一的一個劍客,他成了我的師傅。我必須要有足夠的能力保護綠竹,我必須要讓這種單純美好的日子延續下去。我的師傅說我骨骼奇特,是個練武奇才,路數陽剛,較之於劍,我更適合用刀。

  我的刀很快。數月之後已經可以在電光火石之間把一棵粗壯的樹砍成七七四十九截。抱回去給綠竹當柴燒,她笑得眼睛彎成一鉤殘月,一邊燒飯一邊對我說,七哥,你真了不起。

  我本來就是個很怕輸的人,綠竹的誇獎和仰慕使我變得更怕輸。男人的信心的確來自女人的仰賴,可是因為太在乎所以總是會怕自己承擔不起,久而久之,這便成了放棄的理由。

  我加倍勤奮的練劍,很多時候從晨曦初露練到暮色四合。綠竹總是陪在我身邊看我練劍,時不時地跑過來用衣袖拭去我額頭的汗珠,她的眼睛一天比一天閃亮,眼中的光芒像兩簇燃燒著的火焰,跳躍不已。我忽然有些後悔跟師傅學武功,因為這也許會改變我現有的生活。

  當我的刀可以跟師傅的劍一樣快的時候,他淡淡地問我說,你現在的刀法已經很厲害了,江湖上能贏你的人不多。想不想知道殺人的感覺?

  人活得久了,就會有一些事你不願意再提,或者有一些人你不願意再見,你會恨一個人,以為殺掉了便一了百了。

  其實要一個人死很容易,手起刀落,紅色的血噴出來會發出呼嘯的風聲。可是要忘記你殺了人這件事本身是很難的,殺人殺得多了,心也會變得麻木起來。手上一旦沾了血,這輩子都無法抹掉。

  師傅第一次說這麼多話,我想他一定殺過很多人,而且現在很後悔。

  後來我也殺過很多人,有些是形勢所逼,有些是為絕後患,有些是斬糙除根。

  後來的後來我也很後悔,因為他們的死會讓更多人比死更難過。

  三。

  終於有一天,綠竹搖晃著我的手臂說,七哥,帶我走好麼,我想去看山外的世界。

  我看住她的臉,眼睛裡有震怒隱忍的火焰熾熱燃燒,劈啪做響。綠竹,難道我和我對你的愛,不足以讓你忘記對漂泊流浪自由未知的嚮往麼。

  她的眼睛在夕陽暖紅的顏色里閃爍著晨星一樣的光芒。我抿了抿嘴唇,淡淡地搖了搖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綠竹轉身離去,寂靜而沉默。我徒勞地望著她的背影,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揪成一團,像被撕裂了的含羞糙,疼痛而模糊。頭頂掠過一群飛鳥,向北決然地飛去。我仰起頭目送它們離去,天空湛藍清澈,沒有翅膀划過的痕跡。

  後來想想,其實我帶你走這四個字也不是很難出口。如果當時我說了,事情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

  當時我以為那證明我在綠竹心中微不足道。以後才知道,其實一個女人要你帶她走只能證明一件事,那就是她愛你。

  也許我只是輸給了我偏激而倔強的驕傲。

  綠竹走了。村里人說她是被抓到太尉府了,只有我知道,她是自願去的。

  當她發現山的後邊是另一座山時,她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也許她會喜歡上那另一座山,也許她會選擇繼續前行。誰知道呢。綠竹不是個很怕輸的人,因為她從來不肯認輸。

  我開始整日喝酒,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師傅給了我一壇叫“醉生夢死”的酒,說,有個朋友告訴我,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了,以後的每一天都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你說,那多開心。

  師傅的表情里第一次有了動容和痛楚,我想,說這番話的朋友應該是他很在乎的一個人。

  我抓起罈子要喝,師傅按住我的手說,你說你喜歡綠色。其實世界上有許多種顏色。也許會有另外一種顏色或者一種更好看的綠色,足以讓你忘記她和她的名字。

  山外也許有人在等你傳授武功給他,又或者有人在等著傳授更高強的武功給你。綠色有很多種,你沒有都看過就不會知道你最愛的到底是哪一種。

  如果七年之後你還是忘不掉,便回來喝這壇醉生夢死罷。

  於是我決定出去闖蕩江湖,尋找一縷顏色,或者是一個人,或者是一件事情,又或者是尋找本身。

  師傅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藉口去逃避。也許我心底里也有個微弱的隱藏著的渴望想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就算只是另一座山,也會跟這座山略有不同的。男人不應該守著一個地方過一輩子,我要到沒去過的地方闖出一番名堂來。

  很多人以為我學會了武功便拋下自己的女人出去打天下。他們不知道,其實是我的女人先拋下了我。

  三。

  我來到一片沙漠。在我因為飢餓而奄奄一息的時候,我遇見了歐陽峰。他是個掮客,一個專給殺手拉皮條的人。我替他殺人,他給我飯吃,偶爾也會替我買雙鞋子。

  有個女人日夜坐在他家門前,手裡提著一籃雞蛋,旁邊栓著一頭驢子。她想用一籃子雞蛋的代價找人去殺太尉府的刀客,為他弟弟報仇。歐陽峰當然不會做這種虧本買賣。

  燭影輕搖,黑暗中我看到她的眼,火焰燃燒的光芒,亮若晨星。竟是與綠竹一模一樣的一雙眼,倔強,任性,不肯認輸,野心勃勃。

  黃沙漫漫,風狂卷她的頭髮上下翻飛。午夜天寒,她一個人抱著肩膀蜷縮在那裡,像一隻受傷的貓。我走過去吻了她,她的唇濕潤以後紅若情花,一片妖嬈艷麗的清純。我想在那一個瞬間裡我是愛她的。很愛很愛。愛極了她那嫵媚的眼和甜蜜的唇,我想起了綠竹。

  我收了一顆她的雞蛋,答應幫她殺了太尉府的刀客。她自後抱住我,臉緊貼了我的背,溫暖而曖昧的姿態。我想,她喜歡我可能因為我夠直接,可是直接並不代表木訥。或許是她自己得罪了太尉府的刀客,或許她曾經與太尉府有什麼瓜葛,又或許她只是咽不下一口氣,於是想要了他們的命。總之不是給弟弟報仇那麼簡單,因為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我幫她殺光了太尉府的刀客,自己也斷了一跟手指。

  歐陽峰問我,為了一個雞蛋而失去一個手指,值得麼?

  值得。我說。因為我覺得痛快。

  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刻意地不去想自己的家鄉和自己深愛的女人,甚至連綠色我都不敢輕易染指。她卻讓我想起了綠竹,想起了內心深處最疼痛的美好,有種劃破傷口般淋漓的快感。

  我從來沒有告訴歐陽峰有關綠竹的事情,我以為像他這樣的男子是根本不屑去愛上一個女人的。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他不是不屑,而是不敢。他告訴我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我一向以為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卻認為他很傻。反正同樣是拒絕,由誰來說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拒絕了那個用雞蛋換了我手指的女人,我希望她不要難過太久。我知道她是跟綠竹一樣的女子,離她越近,我便越想綠竹,心也就越疼。更何況,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為了我自己,我拒絕了她。而她卻以為我是因為不想把她當成替身要對她公平才拒絕她的。也許她真的不懂,也許她只是裝做不懂,在愛情里,每個人都是自私的。

  歐陽峰這裡也有那種叫做“醉生夢死”的酒,他說是一位白駝山的朋友送給他的。我忽然想到我的師傅,他曾說他的家鄉就在白駝山。

  我喝了這半壇醉生夢死,它好象真的讓我忘記了些什麼。只是那些被我忘掉的事會反覆出現在我夢裡,都是我最放不下的事和最放不下的人。慶幸的是,夢醒的時候也就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一些最模糊的輪廓。比如,我的家在南方,而我喜歡綠色。

  我於是一路往北逆風而行,並不因為那天黃曆上的“室星當值,大利北方”這幾個字。我只是想遠離我的家鄉,遠離綠竹,遠離記憶,遠離憂傷。

  我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越過一片又一片沙漠,走了很遠才知道,世界是沒有盡頭的,外面的世界只不過多了些色彩罷了。而我最喜愛的綠,始終是竹子的顏色。

  四

  很多年以後,歐陽峰迴到白駝山成為一方霸主,得了個綽號叫做西毒。因為他的武功很毒,殺人的時候比砍樹還要輕鬆。我在北方創立了丐幫,人們稱我為北丐。

  歐陽峰經常跑來找我打架。有一次打完了我們一起喝酒,他對我說,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嫉妒。我不會介意其他人怎麼看我,我只不過不想別人比我更開心。

  我以為有些人永遠不會嫉妒,因為他太驕傲。原來歐陽的驕傲也是很脆弱的那一種。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比你開心的人有很多,武功再好也殺不完的。他們開心是因為他們知道滿足。

  或許你也可以試著滿足一下。你已經是西域的一方霸主,絕世高手。你還想要什麼呢?

  歐陽峰背對著我說,我想要時光倒流。倘若再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帶她走,或者一直留在她身邊。她不會嫁給我哥哥,而我,也不會在她死了之後才回到白駝山。

  我愣了一會。其實當年我也有機會帶綠竹走的。我以為我忘記了,其實我只是忘記了一小部分而已。歲月洗去了她背影的任性與決絕,我只記得她的好和她的笑。那是陽光照耀下的竹林清澈迷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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