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二。

  明,萬曆十二年。扶桑。

  我在京都一個大名家裡做下人,因為救一個同伴而錯手殺了一個武士,被那武士家族的人四處追殺,只得逃到當時名極一時的柳生一族門下,欲在此拜師學藝。柳生一門擅長忍術,掌門柳生五藏性格怪異,忍術卓絕,素以“能者居之”為門規,不論身世地位只要有能力都可以成為柳生門下弟子。此時我身陷絕境,天下之大,卻也只有這裡可以庇護收留我了。

  然而堂堂柳生五藏,自然也不是平常人隨便見得的,我被門口的侍衛擋在門前,進退不得。僵持了數個時辰,我假裝離開,轉身繞到柳生府第的後山,俯瞰府內情形,伺機闖進去直接面見柳生五藏,或者還有一線生機。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天邊紅色的流雲滾滾而來,與山坡上粉色的櫻花樹交相輝映,美不勝收。我望此良辰美景,不禁黯然神傷。來扶桑已經三年了,父王交給我的任務也已經完成了,本來可以功成身退就此回國,卻因為救助同來的隨從而身陷絕境,不知還有沒有命回到家鄉。

  這時,身後忽然響起婉轉悠揚的笛聲,時而纏綿時而歡快,似在勸慰人心。風起,櫻花花瓣漫天飛舞,我回頭,只見一個白衣勝雪的女子站在夕陽西下的山坡上,青蔥玉手輕握橫笛,眸子如波,唇若紅花。見了我,放下手中的橫笛,遠遠望著我,露出如醉的笑魘。

  驚鴻一瞥,只覺那笑容,絕色傾城。我站在原地,忽然喪失了所有思想。她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用扶桑話對我說,“你是不是想來當柳生門徒?”

  我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伸出纖纖玉手,遞給我幾枚四角型的飛鏢,說,“你試試用這些去擲那些花瓣,忍術講究的是靈活柔軟,不要用力過猛,卻要在手中留些後勁。”我點頭,依言將鏢擲了出去,將數片櫻花花瓣牢牢地釘在樹幹上,形成筆直的一條線。那女子淺笑,說,“你聰慧過人,想必師傅是會收你做徒弟的。我帶你去見他。”說罷轉身往柳生府走去。

  我站在原地,望著她纖細阿娜的背影呆住片刻,說,“你為什麼要幫我?”

  她定住片刻,回眸一笑,說,“如果我說因為我喜歡你,所以幫你,你會相信麼?”

  我重重怔住,直直地望著她,神情驚訝。她卻咯咯一笑,說,“我逗你的。如果你不願意讓我幫,不要跟來便是。”說完轉身便走。

  我在原地呆立片刻,說,“如果我說我自十二歲起便喜歡一個叫雪櫻的女子,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你會相信麼?”她回頭,眼睛閃過一絲驚異,遲疑片刻,轉身朝柳生府走去。我默默地跟著,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緩緩騰升。

  柳生五藏以近中年,嗜武成狂,見到我第一次便將飛鏢使得爐火純青,當下收我為徒。而我的扶桑話也已可以假亂真,為免再生枝節,我沒有告訴他我來自大明中原。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望著異鄉的明月,心有淒戚。忽然有婉轉悠揚的笛聲響起,我知道是她。她款步走來,把攥緊的手心伸向我,說,“你還記得這個麼?”

  我低頭,清亮的月光下映出她手心裡的螢螢綠光,竟是我送給雪櫻那枚玉佩。我百感交集,一把握住她凝雪的手腕,說,“你是雪櫻?”

  她笑而不語,說,“我現在名叫德川飄南,九歲那年的一個照面,我也一直不能忘懷。今天能再見到你,我已死而無憾。”說著喜極而泣,滾滾熱淚落在我手背上。

  我心中一盪,一把抱住她,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出口。兒時的一個夢,竟忽然成了真。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內心深處似乎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籠罩在那段回憶上。

  那以後的日子是自我來到扶桑之後最愜意快樂的一段時光,因為我每天都可以見到她,這個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女子。夕陽西下的時候,她經常會在後山的櫻花樹下吹那首動聽的曲子給我聽,櫻花花瓣紛飛而下,映得她容顏分外美艷。她是個聰明機智的女子,是柳生門下唯一的女徒,深得掌門喜愛。眾人都叫她德川飄南,只有我固執地叫她雪櫻。

  有時候我常常會想,這樣幸福平靜的日子究竟可以維持多久?如果可以,我會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而放棄自己的身份使命,亦或民族血統?柳生一門最忌門徒之間有兒女私情,我們的愛,又可以隱藏多久呢?

  三。

  此時扶桑正直戰國時期,狼煙四起,戰火逐漸燒遍全國。柳生五藏早年投靠有勢力的領主豐臣秀吉,此時為了幫他排除異己,經常派大批柳生門下弟子去刺殺秀吉的敵方將領。

  那天傍晚,殘陽如血。整個柳生門的門徒只有我與雪櫻兩個人。師傅柳生五藏正在內堂休息,雪櫻端了一杯茶進去,出來之後拉著我走到後山,面色凝重,說,“風瑟,你會不會幫我?”

  我點點頭,篤定地說,“當然,無論什麼事我都會幫你。什麼事?”雪櫻把唇湊到我耳邊,說,“幫我殺了柳生五藏。不要問為什麼。”我大驚,定定地望了他許久,忽然覺得她那樣陌生。可是我仍然點了點頭。雪櫻是我生命中的驚喜,即使為她失去性命我也心甘情願。

  我與雪櫻一同來到內堂,柳生武藏喝過加了迷藥的茶已經昏睡過去。而我始終是個軟弱敦厚的人,面對自己的師傅,始終不忍心痛下殺手。雪櫻見我面色躊躇,拿出腰間的短劍,直直地向他心臟刺去。就在這時,柳生五藏忽然自地上躍起,左手握住雪櫻的手向後一扭,右手抵住她的脖子,厲聲道,“德川飄南,我一向疼愛你,你為什麼要殺我?”

  雪櫻冷笑,說,“柳生五藏,憑你也配當我師傅麼?我奉命潛伏在你身邊不過在等殺你的這一天。記住,豐臣秀吉得不了天下的,真正能得天下的是我們德川家。你現在投靠我還來得及!”

  德川家康與豐臣秀吉曾經都是國內最有勢力的領主織田信長的手下,而織田信長卻在奪得半壁江山後去世,德川家康與豐臣秀吉勢均力敵,成了彼此最大的敵人。我沒想到的是,雪櫻竟是德川家的人。

  柳生五藏怒不可遏,說“原本以為你只是碰巧姓德川,原來竟真是德川家康的人。今天就除了你這個jian細!”說著右手一揮,這一下足以斬斷雪櫻的脖子。我來不及再想,自後一劍刺穿他的背心,鮮血迸出,一招斃命。他的手停在半空,掙扎著回頭來看我,一雙銅鈴大的眼睛憤怒地望向我。我垂下頭,不忍再看他。

  他斷了氣,在我手中,死不瞑目。

  “你究竟是什麼人?”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

  “德川家康是我父親,我是他的第七個女兒。”雪櫻直視著我,聲色平靜。

  我忽覺天旋地轉。原來我們的身份都如此複雜。原本一個扶桑女子已經很難入我朱家大門,何況是德川家的女兒。以後的路,究竟應該怎樣走?

  四。

  柳生五藏死後,我與雪櫻對外傳說師傅得了急病暴斃,柳生門下的門徒四散而去。雪櫻要回家中復命,臨走之前她對我說,“風瑟,我知道你生性善良,我答應你,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為我殺人了。父親曾說倘若我能成功完成這次任務便什麼事情都可以答應我,你在這裡等我回來,然後我們一起回大明,再不過問家族的事,好不好?”

  我點點頭。心想待我回家中向父王復命之後就與雪櫻一起到天山隱居,那也是我期盼以久的生活。雪櫻臨行之前吹了一首曲子給我聽,她略凝著眉,表情很專注,音樂流轉,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悽然。我自後環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忽然覺得,這個瞬間,就是我們的一生一世了。

  記得我小時候曾經執著於一個問題。人的一生,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是財富,地位,名聲,親情,友情,還是愛情?這個問題,也許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答案,又或者每個人都沒有明確的答案。

  雪櫻走後的第二天,我接到平王府的消息,父王知道我在扶桑出了事,派人四處打探我的行蹤,終於有人在柳生掌門的喪禮上認出了我。來人告訴我,父王有命,要我即日回國。我的心一疼,與父王分開這許多年,他應該很蒼老了吧,其實我也很想念他的。於是派人送了一封信給雪櫻便起程回國,信上說我一個月後回來,要她在柳生門等我。

  回到大明,父王由眾人扶著,顫顫巍巍地走到王府門口接我,不過是幾年的歲月,已經讓他的鬢角眉間布滿了霜雪。他見到我,一把扼住我的手臂說,“風瑟,你做得好!我接到他死訊的時候就知道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我點了點頭,心中卻湧出一陣淡淡的酸楚。在他眼中,所謂的使命是不是比闊別多年的父子重逢更重要呢?我自小沒有娘親,卻是父親最寵愛的一個兒子。又有誰會了解,其實我要的並不是錦衣玉食權傾天下,我只想要個平凡的家,有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疼我的娘親,僅此而已。

  父王說明天會面見聖上為我領功,加官進爵,前途無量。事實上我根本無意在官場流連,只是一心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跟他說我與雪櫻的事,好回扶桑將她接來。父王當晚回來面露喜色,說皇上賜我蟒袍,封地千里。我藉機說了我與雪櫻之間的事,以為父王一向疼我,何況此時心情很好,他一定會答應的。

  可是忽然發現,原來世間上的事,許多都是錯覺。我好象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夢境之中,虛幻的人虛幻的事,以及虛幻的感覺。我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結果。父王沒有答應,並且勃然大怒,因為我的咱三哀求,從此將我軟禁在府中。

  以我的武功,原本可以輕易逃出府去。可是我說過我是個懦弱的人,恩與情,實在不知應該如何取捨。我只能整日坐在窗邊思念雪櫻,卻不知道應該如何改變現在的狀況。直到那一夜,夜風微涼,月光迷離,我忽然在庭院中的石台上發現了那枚我送給雪櫻的玉佩,跟著眼前綠光一閃,我失去了知覺。

  五。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扶桑。來不及多想,急忙趕往柳生門去找雪櫻。只見那裡一片寥落荒蕪,只剩廢墟,不知是誰,已經毀了這曾經繁華一時的府第。後山的櫻花樹繁盛如初,我的心卻空前紛亂,惴惴不安,孤獨地坐在花瓣飛舞的山坡上,遙望雪櫻曾經來過的方向。

  忽然一陣笛聲宛如天籟,空靈飄渺仿佛來自天際,我喜極,知是雪櫻來了。殘陽如血,她自瑰麗的紅光中一步步朝我走來,她手握橫笛,如花的紅唇訴說著分離的悽然,眼睛裡的淚透過夕陽,折she出詭異的光彩。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