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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這也是銅船會的一個傳統,天津城位於九河下梢,漕運最為發達,漕幫是當地最大的幫派,從大明朝開始南糧北調,維持漕運六百年,運河上的糧船、貨船全歸他們管,其中有漕幫自己的船,也有私人過來投靠的,因為在運河上行船得給官府交錢,如果說你自己交,一條船一百塊錢,交給漕幫也就八十,他們自己留下二十,給官廳交六十,擱現在時髦的話講叫“團購”,當然可不只是因為一次交得多才便宜,這其中多有官私勾結、明爭暗鬥,非得是漕幫才有這麼大的勢力,尋常的船戶絕對幹不了這個。你若說認頭多給錢,就是不願意入漕幫,那也不是不行,可有人明里暗裡找你麻煩,說不準什麼地方就出了岔頭,讓你吃不了這碗飯。由於幹這一行的人太多,不可能全是一條心,別管什麼幫什麼派,都是為了獨霸一方掙錢,難免分贓不均,什麼師徒兄弟道義也顧不上了,所以漕幫內部也分門別派。遠了不說,三岔河口就有兩大幫派,上河幫把持北運河,下河幫把持南運河。在過去來講,南、北運河稱為潞、衛二水,兩大幫會的官稱是潞漕、衛漕,老百姓俗稱為上河幫、下河幫,各轄一條運河,雙方素來不睦。南北兩條運河在三岔河口分開,船戶們從誰的地盤過,錢就交給誰,所以這兩個幫派之間爭鬥不斷。

  上下兩河的幫會,誰也不願意銅船從自己的河道過,因為銅船又大又慢,還不止一艘,一來就是十餘艘,只要大銅船一進來,其餘的船隻都得讓道。不僅上下兩河的幫會,腳行和鍋伙也是這樣,南北運河是所有人的飯碗,這些人睜開眼就欠著一天的飯錢,過銅船這一天幹不了活兒就得挨餓。上下兩河的勢力,為了此事經常發生衝突,那可沒有小打小鬧的,往往是少則幾百人多則上千人的大規模械鬥,死傷甚多,官府卻管不了,這是漕幫內部的爭鬥,該交的錢交給你了,死走逃亡你別摻和,幾百年來一直是這個規矩,官府的權力再大,管不了江湖上的幫會,也不願意管,只要不是殺官造反、殃及無辜百姓,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也無妨。

  可是衝突越演越烈,嚴重危及了地方,官府坐不住了,怕鬧得不可收拾,真出了大亂子誰也脫不了干係,只得從中斡旋,最後上下兩河幫會達成了協議——過銅船之前,雙方在三岔河口的河岔子上較量一番,這得有個規矩,立下文書字據,不准群毆械鬥,可以一對一個,生死不論,哪一方落了敗,就在台上晃動令旗,龍船從遠處望見令旗,就帶銅船往這邊開。起初只是為了爭河道,年復一年斗到如今,勝敗已不止於爭銅船了,更為了在天津衛老少爺們兒面前抖一抖威風、顯一顯銳氣,勝的一方這一年揚眉吐氣,壓對方一頭。

  陰曆五月二十六這一天,三岔河口天陰如晦,格外地悶熱,似乎還憋著一場大雨,看熱鬧的都是汗流浹背。劉橫順和杜大彪穿過人群擠到近前,台下從裡到外圍了三層警察,就這兒容易出婁子,官廳可不敢掉以輕心。眾人見劉橫順來了,給他閃出一個空當。當警察的並不怕出事兒,到時候該怎麼辦怎麼辦,該抓人抓人,真出了亂子,自有長官頂著,板子也打不到警察身上,他們只不過是地方上的臭腳巡,換了哪個當官的也得按月發餉,因此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有人告訴劉橫順:“劉頭兒你來得正好,這就要比畫了!”

  2.

  劉橫順拿眼往人叢中一掃,瞧見緝拿隊的大隊長“窩囊廢”費通也在其中,正抻著脖子瞪著眼往台上看呢。劉橫順擠到費通近前打招呼:“二哥。”費大隊長在家行二,官稱費二爺,窩囊廢是大伙兒私底下叫的,當面可沒人喊,好歹是天津城緝拿隊的大隊長,官廳大老爺的掌上紅人。費通一扭頭,見是劉橫順,問道:“兄弟你怎麼才來?”劉橫順湊在費通耳邊低聲說:“剛接到瞭高的送信兒,魔古道想趁今天過銅船,冒充法鼓會的會首海老五,在三岔河口大舉作亂!”費通吃了一驚:“海老五?龍船上那個不是他?”劉橫順說:“真正的海老五丟了腦袋,死屍讓人填了墳窟窿,二哥你還信我不過嗎?”咱這位窩囊廢費二爺,抓差辦案沒多大本事,卻最擅長溜須拍馬、冒濫居功,換了別人跟他說這番話,他早給罵走了,可飛毛腿劉橫順不是別人,從來一口唾沫一個坑,要按這麼說,這絕對是個升官發財的機會,便問劉橫順:“兄弟,你二哥我信不過誰,也不可能信不過你,不過此事非同小可,上報官廳開下批票拿人怕是來不及了,依你之見,咱該如何處置?”

  劉橫順說:“咱們不宜打草驚蛇,二哥你去調動緝拿隊的好手,四下埋伏盯緊了龍船,以免措手不及,再找五河水上警察隊,讓他們多派小艇接應,等龍船過來,我先帶杜大彪上去,一舉拿下冒充海老五的歹人,萬一消息有誤,上官追究下來,均由我一人承擔。”

  五河水上警察隊就是前清的五河撈屍隊,入了民國才改為水上警察,頂個警察的名號,乾的仍是打撈浮屍、疏通河道的行當,費通身為天津城緝拿隊的大隊長,找他們要幾艘小艇不在話下,為了升官發財,眼前的熱鬧也不看了,他告訴劉橫順:“兄弟,咱哥兒倆何分彼此?上頭查問下來,理所當然是你二哥我去應付,我當這緝拿隊的隊長,不就是替兄弟們頂雷的嗎?你甭擔心,天塌下來也有你二哥我給你頂著!可有一節,你在三岔河口拿住了行兇作惡的歹人,這個功勞也得有哥哥我一份吧?”劉橫順知道這個窩囊廢無利不起早,對他點了點頭,讓他快去準備。

  其實說起來,火神廟警察所也在河邊,劉橫順和五河水上警察隊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的腿又快,為什麼不自己去一趟呢?原因有三:其一,水火不容,劉橫順不太願意跟五河水警打交道,費通身為緝拿隊的大隊長,由此人出面那是官的,不用欠五河水上警察隊的人情。其二,劉橫順也好看熱鬧,今天三岔河口過銅船,可是上下兩河的幫會比斗,一年也不見得有這麼一次。其三,旁門左道在此作亂,必定是待龍船駛入三岔河口,費盡周章選在這一天,不就是為了趁這個熱鬧嗎?他得在這兒盯緊了,一旦有什麼變故發生,不至於措手不及。

  不提緝拿隊的費通大隊長如何調兵遣將,咱接說上下兩河幫會爭銅船,以往定下的規矩是一個對一個,可又不同於比武打擂,因為幫會的人或為船工,或為光腳不怕穿鞋的窮光棍,為了一套煎餅能打出人命來,卻只是爭勇鬥狠而已,沒幾個打拳踢腿的練家子。雙方還糾集了天津衛的六大鍋伙站腳助威,哪六個鍋伙呢?城裡東西南北各有一路占腳稱霸的,西城的老君、東城的老悅、北城的四海、南城的九如,這四個地方的鍋伙沒人敢惹,四個寨主更是一等一的大混混兒。另有兩路:一路是老龍頭鍋伙,把持車站腳行的勢力;再一路是侯家後鍋伙,把持當地的明賭暗娼大煙館,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六大鍋伙的混混兒一個個歪戴帽子、斜瞪眼,腳穿五鬼鬧判的大花鞋,成天打架、訛人,三天不惹事兒就渾身不自在,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地那麼痒痒。這麼一群烏合之眾湊在一處,斗的是膽、比的是狠,肩並肩下油鍋、個頂個滾釘板,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三刀六洞是家常便飯,不扔下幾條人命絕不會罷休。彼此之間卻是界限分明,誰要是越了界上別人的地盤鬧事去,就得打起來,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鎬把、斧子、鳥銃、大刀,有什麼招呼什麼,還有站在牆頭房頂往下倒開水、扔磚頭瓦塊的,怎麼狠怎麼來。打人的下手沒輕沒重,挨打的也絕不含糊,誰也不能說服了誰,那可就栽了,鍋伙里的兄弟都看不起你,那還怎麼待?只能跟二混子似的,挑挑兒賣包子去。因此都是在自己的地盤耍橫,很少有上外邊找麻煩的,倒也是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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