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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探過身子,向下望去,做這個動作時,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疼痛不已.

  霍鷹飛毯穩穩地保持在四十米的高度,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低矮的山丘在身下連綿起伏,有些峰頂距離飛毯僅有兩三米,只是堪堪掠過;橙色柳草和矮小地衣混雜叢生,活像滿是孔洞的海綿.

  過去幾小時裡的某時某處,他已經過了草之海的南岸,錯過了邊緣小港和霍利河碼頭,也就是他們的浮置遊船"貝納勒斯號"的停泊處.

  領事沒帶指南針——指南針在海伯利安上毫無用處——他的通信志也沒有慣性定向儀的程序.他本計劃沿著霍利河向南再折向西,回到濟慈,免得像他們朝聖的來路一樣費盡周折逆流而上,途中還要應付河流偏向和旋渦.

  可現在,他迷路了.

  領事將霍鷹飛毯降落在一個低矮的山頭上,走到堅實的地面上,痛得不由得呻吟了一聲,然後摺疊好飛毯.他知道,現在飛控線的電量一定至少已經耗去了三分之一……可能更多.他不知道隨著飛毯變舊,效率降低的幅度到底如何.

  山峰看起來和草之海西南面的丘陵地帶相差無幾,但找不到河流的蹤影.通信志告訴領事,天黑僅過了一兩個小時,然而西方卻看不見任何日落的余跡.天空愁雲慘澹,遮蔽了本應在視野中的星光和所有的空戰.

  "該死,"領事低聲說著.他四處走動,直到自然的召喚來臨,他在一片小陡坡的邊緣方便完畢,然後回到飛毯旁拿起一個水瓶喝水.

  好好想想.

  他之前給飛毯設定的是西南航向,那麼穿越草之海時應該是抵達了邊陲港城,起碼是它附近.如果他只是在睡著的時候飛過了邊陲和霍利河,那麼河流應該在他南邊的某處,也就是左下方.但如果他是從離開朝聖者宿營地起就定錯了方向,往左偏離了幾度,那麼河流應該在他右邊的某個地方,向著東北方蜿蜒.哪怕是走錯了路,最終他也能找到路標——別的不說,至少找得到鬃毛北部的海岸——但這樣就會讓他耽擱上整整一天.

  領事踢著一顆石頭,抱起雙臂.白天很熱,現在空氣倒很涼爽.

  他突然一陣發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太陽曝曬後傷得不輕.他撓撓頭皮,然後咒罵著彈開了手指.究竟哪條路?

  風打著唿哨穿過低矮的鼠尾草和海綿狀地衣.領事感覺,他已經遠遠地逃離了光陰冢和伯勞的威脅,但依然能覺察到索爾、杜雷、海特·馬斯蒂恩、布勞恩、失蹤的塞利納斯、卡薩德的存在,那感覺如急迫的壓力箍在他的肩膀上.領事加入朝聖者隊伍只是最終出於虛無主義①的舉動,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自殺,只為了給自己的痛苦畫上句號.霸主在布雷西亞上的密謀戕害了他的妻兒,而現在,競連他們的記憶皆已失卻;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可恨的背叛——背叛他已經服務了幾近四十年的政府,背叛那些信任他的驅逐者,這些都讓他無比痛①政治上的虛無主義是對宗教和信仰包括對權威的迷信的否認,認為所有的一切理念都是不可知的也是不能被傳播的,一切行動沒有明確的目的,人眼所看到的世界不是真實的.

  苦.

  領事坐上一塊岩石,想著在光陰冢山谷里等待的索爾和他年幼的孩子,感到那種空穴來風的自我厭惡逐漸褪去.他想起布勞恩,那勇敢的女人、能量的化身,她正無助地躺著,頭骨上接出的伯勞邪物如水蛭般蔓生.

  他坐起身,激活飛毯,升到八百米高,如此接近雲層頂:似乎舉起手就能觸摸到.

  左面遠遠的地方,雲層倏忽裂開,露出一絲漣漪的鱗波.霍利河正在南方大約五公里外.

  領事將霍鷹飛毯猛地傾斜轉彎向左,感覺著疲憊的密蔽場力不從心地將他壓向飛毯,但綁在身上的繩子給了他一些安全感.十分鐘後,他就已高高地凌駕於水面,飛撲而下,以確定那就是寬闊的霍利河,不是什麼分流旁支.

  那正是霍利河.輻射蛛紗在沿岸低矮的沼澤地帶閃閃發亮.建築蟻築出的鋸齒狀高大城塔將幽靈般的浮影投上天空,天色比地面亮不了多少.

  領事上升到二十米,拿起瓶子喝了點水,然後全速向下游前進.

  抵達杜霍波爾林村莊時,日出的霞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那裡十分靠近卡拉船閘,御用傳輸運河急轉向西,流往北方的城市居民點和鬃毛.領事知道,這裡距首都還不到一百五十公里——但是依霍鷹飛毯的超慢速推算,還要經過七小時才能到達,那真令人發狂.旅途到此境地,他希望能發現一艘正在巡邏的軍事掠行艇,或是從納雅得灌木林駛出的載客飛艇,哪怕一艘可供他徵用的機動快艇.但霍利河沿岸除了偶爾出現的燃燒建築或遙遠窗戶內的酥油燈之外,沒有生命活動的跡象.碼頭空蕩冷清,門可羅雀.河流船閘之上的蝠鱝圈欄現已空寂,大門向急流洞開,河流闊展至兩倍寬的下游地段,但再也看不到一排排的運輸駁船.

  領事咒罵著,繼續向前飛行.

  這是個美麗的清晨,日出照亮了低雲,在地平線邊緣斜射而來的光芒中,每一棵灌木和參天大樹都搖曳著身姿,這讓領事感覺似乎好幾個月沒見過真正的植物了.堰木和兩分橡樹在遙遠的絕壁上宏偉挺拔,而漫灘上,華麗的光芒照耀著一百萬棵潛望豆嫩綠的幼芽,它們正從土著的稻田中勃勃生長.雌木根和火蕨縱貫兩岸,每一根枝條和蜷曲的幼芽都在日出的清輝中毫髮畢現.

  烏雲吞沒了太陽.開始下雨了.領事扣上嚴重磨損的三角帽,在卡薩德那件額外的斗篷下蜷成一團,以每分鐘一百米的速度向南方飛去.

  領事努力回憶著,瑞秋那孩子還剩下多少生命?

  儘管前一夜睡了許久,領事的頭緒還是因疲勞的作用昏沉沉的.

  他們抵達山谷的時候,瑞秋還能再活四天.而那正是……四天以前.

  領事揉揉臉頰,伸手去拿水瓶,但發現它們全都空了.他可以很輕鬆地如蜻蜓點水般降下,把瓶子填滿河水,但他不想浪費時間.雨水從帽檐滴下,被太陽曬傷的地方疼得讓他發抖.

  索爾說過,只要我在天黑時能回去,一切就相安無事.換算作海伯利安時間,瑞秋的出生時刻是在二十點整之後.如果沒有記錯,如果沒有算錯,她還能活到今晚八點.領事擦擦臉頰和眉毛上的水.如果再過七個小時我能到達濟慈,再花上一到兩個小時放出飛船,可以讓西奧幫忙……他現在是總督了.我能夠說服他,讓他相信拒不執行悅石隔離飛船的命令是本著霸主的利益.要是他不肯聽,乾脆就告訴他,是她命令我與驅逐者共同密謀背叛環網.

  假如是十小時加上飛船十五分鐘的行程,那麼在日落之前至少還能省出一個小時.瑞秋將只剩下幾分鐘的生命,可是……那又怎麼樣?

  除了將她送入冰凍沉眠艙以外,我們還能嘗試什麼別的辦法?毫無辦法.只能這樣.儘管醫生警告說,那樣做可能會殺死這個孩子,可這也只是索爾最後的選擇.但到那時,布勞恩會是怎樣?

  領事渴了.他又穿上斗篷,但是雨點已經稀少下來,變成濛濛細雨,僅夠潤濕他的唇舌,讓他感覺更渴.他低聲咒罵著,開始慢慢下降.也許在河流上方盤旋一會兒,裝滿瓶子這點時間還是夠的.

  離河面三十米處時,霍鷹飛毯突然失靈.它一忽兒漸緩地下降,光滑得像是低傾角玻璃斜面上的地毯,一忽兒又失去了控制,翻滾垂落,這張兩米長的毯子載著嚇壞的男人,像是被人從一座十層建築的窗戶中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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