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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最可怕的,兒女揭發父母,親友反目為仇,朋友互相陷害,人性被階級性替代,人與人之間只存在著階級關係和階級鬥爭的可能。剎那間,人情和信任在消失,親情和幫助在喪失,我們離開地獄還有多遠?

  我喘著粗氣從驚恐中掙扎出來,二○一○年六月我跑到廣東海豐縣參加丘東平先生百年誕辰的紀念會,正是從丘東平的作品中,我真正理解了胡風先生提倡的“主觀戰鬥精神”,他的作品就是這個“精神”的體現,他的作品非常有個性,他的文字和敘述,也區別於當時的“抗戰文學”,但是他的人物卻在抗戰最前沿,他本人就是在一九四一年的戰鬥中犧牲的。魯迅先生把丘東平的作品,放在三十年代作家的前三名。聶紺弩伯伯說,“看了東平的小說,我們還寫什么小說啊!”他又把東平稱為“中國的妥斯托耶夫斯基”。父親說,那時候黃源把丘東平的遺作《茅山下》交給他保存,他覺得簡直是交給他一顆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責任太重大了。他上前線,都不敢把稿子放在司令部,而是背在自己的身上;行軍的時候,衣服、生活用品都扔掉了,可是稿子還是緊緊地貼在身上。丘東平的稿子上是沾滿了自己的鮮血,那稿子還存有我父親的體溫。一個作品,卻聯繫了那麼多人的命運和情感,一直到文章發表了,父親如釋重負,於是那顆炸彈在戰場上發揮了效率,它轟然炸裂的時候,誰都會被震動的。

  可是一九五○年三月十四日周揚在文藝創作會上說:“丘東平作為戰士犧牲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是胡風小宗派里的人,所以作為作家,死了就死了。”當我讀到這段冷漠的文字時,我想起七九年秋天,我看見的周揚,那個跟我說:“我現在沒有什麼權了……”他顯得有點疲憊,但也顯得是個非常善良的老人,我很難把這個形象和這些話語聯繫在一起。我看見了權力對人的腐蝕,看見了權力對人性的異化,我更加感受到一種,在權力之下,人心、文學都喪失它原有的價值。其實當初正是周揚發現了丘東平,把他的作品推薦給魯迅先生,可是不久丘東平就不能接受周揚的霸道,他把稿子投給胡風先生創辦的《七月》,甚至在戰爭中,他都與胡風先生有著密切的通信往來。

  二十多年後,已經沒有人再記得這個天才的年輕作家,這個死難烈士。這時,漏網“胡風分子”聶紺弩伯伯竟然在一九六四年,從北大荒勞改返京之後,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千里迢迢跑到廣東省海豐縣,一個非常偏遠且閉塞落後,連公路都沒有通車的鄉村,看望丘東平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那時候丘東平的妻子在五○年鬥地主的運動中,被作為地主婆批鬥(因為當年作為烈士親屬,農會分給她兩畝地,她和老母親都種不了這個地,僱傭了一個長工),批鬥之後,她受不了這個委屈自殺身亡。聶伯伯拿出一百元錢交在老人手裡,然後輕輕地跟她說:“以後有什麼事情,就直接給劉少奇、陳毅寫信,東平過去做過他們的秘書。”誰也不會想到,兩年後,劉少奇和陳毅都被逮捕了。

  我就是這樣漸漸地走入這個“圈子”,漸漸地在了解這些人和事,漸漸地明白文學在他們的生命中是多麼神聖,而情感又曾經是多麼刻骨銘心地留在他們的友誼之中!也是漸漸地認識到,政治運動是如何在摧殘著我們的文化,摧殘著我們的人性,摧殘著我們的良心!

  實際上,這些胡風分子互相都不大認識,他們只是作為作者和編者與胡風先生之間,有著個人的往來。對於我父親,除了胡風先生,幾乎就沒有和他們中間大多數的人有過任何私人交往。一直到運動結束,這些“分子”們懷著好奇的心情,大家想見見面,說我這個冤枉,到底是和什麼人“集團”在一起了?要受那麼大的折磨!沒有想到這一見,真把他們糾結成一個“集團”,他們大有相見恨晚的遺憾。這以後,他們自覺地互相交往,通信、拜訪、郊遊,總之全國各地的“分子”們像一家人似的互相幫襯著,既艱難又快樂地走完了他們的餘生。

  在這些“分子”中最讓我難忘的是阿壠先生,他畢業於黃埔軍校,在“八·一三”淞滬戰役中負傷,轉入地下後,為共產黨做情報工作,阿壠是“七月”派的代表詩人、理論家。當他被關押了十年後,才被提審判刑。宣判的當天,法院四周如臨大敵,站滿了警察。因為隔夜在找阿壠先生談話的時候,他依然不服從判決,堅決不在判決書上簽字。但是,在法庭上,當他看見年輕的作家林希也被捲入胡案時,他決定承擔全部責任。

  林希跟我回憶地說道,當他作為證人出庭的時候,“我進去之後就站在旁邊,這時阿壠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我們兩個人的目光交錯,這一下對我的震撼太大了。啊呀,我違心地做這個,這個他媽的不是人的證,我又看見了我所最尊重的前輩,我的感情簡直沒法控制。這時候法官提出,‘林希面對法官!’我就冷靜下來,說我和阿壠是怎麼認識的,他對我說了哪些話,使我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所有的證詞都是按照官方審定說的。然後休庭十幾分鐘,一會兒宣判,我們就進去坐在邊上。阿壠重新出庭,阿壠確確實實是挺著胸膛,抬著頭闊步走到他的位置上。法庭宣判這個那個,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阿壠你有什麼說的?’我可以一字不差地給你重複阿壠的話:‘我放棄上訴,一切責任在我,與任何人無關。’完了。那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永遠不會消退的人格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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