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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重的關節炎使她兩膝全部變形,腫大。前後持續了兩年,關在這潮濕的防空洞裡。到了最後,她是不抱希望了。她終於平靜下來,像是被封閉在那裡。她說,不是為了孩子,她是絕不願意再回到塵世里。想想看,在日本鬼子的監獄呆了十天,直到最後逃回新四軍也只有十個星期。可是,現在光在監獄裡就待了兩年多,後面的歲月還無邊無際。而她,已經完全殘廢了。

  “日本人打我的時候,我敢大聲地說,我抗日無罪。可是造反派打我的時候,我怎麼竟成了叛徒、漢奸?抗日戰爭是誰在那裡打下來的?是他們造反派嗎?想想你父親,坐過國民黨的監獄,坐過日本憲兵隊的死牢,最後,最後他死在共產黨的大學裡……”

  還沒有說完,母親竟然失聲地大哭起來。踩三輪車的工人回頭看了看我們,可是媽媽根本沒有顧忌,就那麼讓眼淚嘩嘩地往下淌。

  “媽媽,你知道爸爸的事情了?”

  “知道了,是戴學廬來通知我的,他說‘彭柏山畏罪自殺了’。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我就對他們說:‘好嗎,他解放了。’他們休想看我的笑話。緊接著戴學廬就說:‘彭柏山都死了,你怎麼還不死啊?’我說:‘我不死,我還有五個孩子!’”

  聽著母親不停不停地說著,我像生了瘧疾似的,不住地在那裡哆嗦,什麼都答不上來,張著嘴就那樣看著她,似乎已經不認識她了。在關押了這麼久以後,在被打成半殘廢時,她還敢大聲地表達自己的看法,還在那裡開誠布公地向我訴說。我越來越害怕,我的虛弱讓我自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只要我不死,你用輪椅推著我,我要跟他們把這個官司打到底。我不是叛徒,我日本鬼子都不怕,我怕你戴學廬,怕你高峰?”

  “他們憑什麼說你是叛徒,說你要嫁給偽警察局長做小老婆?”

  “憑什麼?他們找到當年出賣我的漢奸,他在青海勞改農場,他還活著。他們和日本鬼子一樣,只相信漢奸,只要聽漢奸說的話!”

  烈日當頭照著,我該回鄉下去了。躺在地上的大蓆子上來回地翻動著,流下的汗水把蓆子浸透了,變成了深棕色。我注意到媽媽躺在床上不住地搖著大蒲扇,她顯得那麼焦灼不安,她東拉西扯地問我一些家裡的事情,但是就是沒有問關於我男朋友的事情。這一定是她最擔心的。直到深夜降臨時,直到黑暗中,我不需要再面對母親的目光時,我想該是我們坦誠問話的時刻了。我先開口,我說:“媽媽你自己多保重了,我不會做任何讓你傷心的事情。你還要問我什麼?”

  原以為,母親會接著我的下文開始盤問我男朋友的事情,誰知她在那裡長長地嘆著氣,說道:“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們,我和你父親對不起你們。”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們的?”

  “那次看見你和小蘭在廠里,給戴學廬打成那樣,我坐在邊上什麼都不說,就看著他那樣打你們……我什麼都不說,我還算什麼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給人家打,竟然就不敢說一句話……”

  我突然笑起來了。媽媽從床上支撐起半個身子,探頭看著我:“你是在笑,還是在哭啊?”

  “我在笑,我突然想起戴學廬那個樣子,把衣服往後面一甩,這樣……是這樣……手臂揚在半空中……”我在蓆子上站了起來,學著戴學廬當時打我們的姿勢,就像一個小分隊戰士在演戲。“他打一個小孩,還要打出一個架式來。演員就是演員,什麼時候都要表現一番。”

  我想把媽媽打發到正題中去,越早越好。我心裡想,老是這樣等待著判決,日子不好過啊。她要罵就趕快罵吧,罵完了我也該回鄉下去了。她不就是想讓我說我和男朋友的事情嗎?可是媽媽就是不開口問我,她使勁地扇著扇子,像在想別的事情。

  “他們通知我你父親死了,我當時一口氣就在那裡憋住了。我跟自己說,就不在你們面前流眼淚。我就知道他們想看我們的笑話,我就不讓這群王八蛋得逞。可是走進防空洞的時候,走進那間四平方米的小洞裡,又潮又濕。我靠著牆真是忍不住地淌眼淚。你父親這一輩子就沒有過上一天的好日子,你說,活著怎麼能那麼苦啊。晚上,看守把燈關滅以後,我看見窗子上有一根粗粗的繩子在那裡,我上去把繩子拉了下來。我想,我也死了算了,真是痛苦得很。人都是那麼殘酷,就是要制你於死地。我哪裡斗得過他們啊……死了,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到我拿下繩子,把它又重新結好,再要掛上去的時候,我想起你父親跟我說的,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們兩個小的,還那么小。你父親一九五六年關在裡面的時候,不就是為了要看一眼你們倆的照片嗎。怎麼就盼不出個頭啊,我要死了,你們怎麼辦呢。真成了孤兒了。我想著就哭,手也軟了,繩子怎麼也掛不上去……小蓮,你不能做對不起你父親的事情啊……”

  “我沒有!”我大叫起來,我幾乎在母親的訴說之中,窒息過去。

  “你向你父親保證。”

  “我向爸爸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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